雁痕楼。
室内气氛可谓是诡异至极。
雁痕楼楼主杜城关坐在与大门相对的正座上,端着茶杯抵着唇,喜怒不明。
在他左边一侧的位置,楼里重金请来的酿酒师父——凌鹤大师端坐于此。一方刺绣烫金面纱将女子大部分面容遮掩,仅露出的一双美眸轻阖,秀眉微蹙,透着不悦。
凌鹤身后侧,奉酒童子相鸾拿捏着气派,趾高气昂,一副兴师问罪姿态。
而在几人视线的正前方位,楼中主事方或正已在此处跪了小半个时辰。
没人开口问话,他就一直跪着。
没人帮他说话,也只能一直跪着。
谁让今日凌鹤突然到访的目的在场几人皆心知肚明。
糊在几人之间的那层透到渗光的窗户纸也得找人捅破。
“说说吧,怎么回事?”
杜城关开了尊口。
作为楼主,他有责任将事情问明,只是一开口“无奸不商,无商不奸”的本质压都压不住地“呲呲”直往外冒,将他绝不知情的帽子戴的干净利落。
“是属下自作主张,还请楼主责罚!”
方或正替人背黑锅的行当做得贼顺,那头话音刚落,他这头一整个磕头认罪。
一番里应外合下来,还真把凌鹤皮囊之下闭目养神的孟桑榆勾起了点兴致。
只听一声清脆中夹杂着愠怒的哼声从女子唇瓣中传出。
啧。
一屋子的老狐狸,咬死不承认,真把她当傻子糊弄。
好死不死,她还得当个见好就收的聪明人。
假扮相鸾的狄非顽看出了眼前人的烦躁,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做着无声安慰。
孟桑榆生气其实是演给外人看的,她牢记点到为止的硬道理。
杜城关所在位置视线开阔,自然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诧异于少年安抚效果的绝佳,心中则是对女子又多了几分惋惜。
短短月余便名震邑都四城的酿酒大师也不过如此。
这女子终究是女子,即便功成名就,万贯家财,到头来还不是被美色所误,让人有机可乘。不过此等机会于他人而言说不清好坏,对杜城关而言却是心中所念。
“凌鹤大师,既然方主事已经承认了是他指使凤仙,对您做出了不堪之事,在下也不好包庇,为表示雁痕楼楼中上下对大师您的重视,今日杜某人在此下令,革去方或正楼中主事一职,扣除半年工钱,您觉得如何?”
杜城关起身行礼,给足了面子。
方或正磕头,感谢着楼主的大恩大德。
孟桑榆知道已到了预期的结果,淡淡地扫了人一眼,却并未吱声。
两方僵持之间,狄非顽开了口。
“自是不如何!”
“哦,相鸾公子认为可是有何不妥?”
杜城关略微侧身,目光凝视着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
狄非顽仗着自己在主人眼中的地位,不屑道:“做出蠢事的可不止方主事一人,既然杜楼主都罚了其中一人,为何要放过另一人?”
“相鸾公子说的另一人可是凤仙?”
杜城关明知故问。
狄非顽扬了扬下巴,“正是!”
“凤仙这人,杜某人如今说了可算不得数。”
杜城关表示头疼,在对方欲要询问为何时,他话锋一转,对着孟桑榆道:“如今凤仙已经是凌鹤大师的人,我若私自处置,岂不有了越俎代庖的嫌疑。”
“什么叫是主人的人?”狄非顽嗤之以鼻反问。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杜城关依旧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方主事刚才也交代了,凤仙在近了大师身前是干净身子,如今能得临幸已是祖上有光,只要大师肯点头,那凤仙入了九皋院,常伴大师左右又有何不可?”
“主人身边岂是谁想留就留的!”
狄非顽在与那双笑里藏刀的眸子对视一瞬,当下就被气得胸口起伏,他想仗势欺人,偏偏话没开口,一直置身事外的孟桑榆率先道。
“什么时候把人送过来?”
语气平淡地好似在跟商户讨要一件瞧顺眼的玩物。
“大师随时要,杜某人随时便能安排人给您洗干净送过去。”
杜城关乐得做这赔本生意。
“主人!”
狄非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见孟桑榆注意拿定,根本不顾及他的想法,他咬了咬唇,一气之下将头偏向一侧。
他像往常一样,在等人哄。
可惜薄情郎向来只闻新人笑,哪儿还顾得上旧人哭。
“相鸾,记住你的身份!”
孟桑榆沉声警告,面色竟比刚来时更阴沉几分。
狄非顽沉默不言,面上始终维持着不肯面对的倔强。
孟桑榆在醉仙楼的那些日子里听戏听的可涨了知识,清楚太过无情的戏码只是浮于表面,根本不能让人细思。
转念又想起花楼里小倌闹脾气,酒囊饭袋们口中呵斥,实则悄悄摸人小手安抚的小把戏,她真心觉得此计可行。
于是,在几道注视中,她堂而皇之地占人便宜。
“凤仙以后入了院里,你作为前辈,得要对他多加看管。”
狄非顽:……
他咬了下后槽牙,内心痛骂。
去他娘的前辈。
还玩上瘾了?
“相鸾知道。”
这破戏硬着头皮还得演下去。
狄非顽含含糊糊地应着。
“听话。”
孟桑榆心满意足地点头,暗搓搓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牛!
都能在县衙里谋个差使,干上几天调解活计了。
她转身又向杜城关问道,“既然杜楼主说了凤仙已经是我的人,不知可否将卖身契一同赠予?”
“卖身契?”杜城关略显为难,“凤仙本是自由身,加之来楼中不久,这卖身契恐怕不好签。”
“好不好签还不是杜楼主一句话的事。”
孟桑榆简单一句将人架到高位,又动之以理道:“凤仙虽入了我的眼,可也是做错了事,杜楼主这般身份地位的人应该清楚,有时候主人处罚下人,没了一张卖身契报障,属实是放不开手脚。”
“凌鹤大师所言极是。”
杜城关常年经商,话外之意自是一点就通,也明白放不开手脚的深意。
孟桑榆见目的达成,不愿多留,闲谈几句后便被狄非顽扶着,行礼告退。
“楼主。”
房门关闭的同时,方或正起身退到了杜城关身后。
他静候着下一步指使,绝无怨言。
杜城关还保持着送离时的站位。
“今日时辰尚早,你陪我去个地方。”
……
狭窄逼仄的小巷子里。
一间四合小院的院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杜城关在嗅到扑面而来的尘土气息瞬间,周身包裹的浮躁奇迹般褪去。
目光眷恋地扫过院中枯萎落败的一草一木,修长笔挺的手指滑过落满灰的棋案,指腹明明被弄得脏兮兮的,可由内散发的低笑止不住地随着胸腔轻颤而荡漾。
脚步最终停留在其中一处房间外,却又显得迟疑。
“你说我该不该进去?”
“此处若是楼主都不能进,还有何人能进。”
方或正俯身回道。
“说的也是。”
推门而入,不过刹那,杜城关眼底笑意无缝衔接成了凌厉。
环视着四周十年如一日的布置,切身感受着被保护完整的物件们散发出的浓浓旧时气场,他将注视最终停留在了案几的一个酒杯上,若有所思道:“你说,邓连策当年死的时候,最后端起这杯毒酒时在想什么?”
“想到的定是自己与楼主相争的不自量力。”
方或正正经道。
“是呀,可惜娇娘还是被蒙蔽了双眼。”
旧事重提,杜城关满眼的惋惜,“这么多年我都不好意思跟个死人相争,也害得娇娘被些无知百姓茶余饭后谈论了这么多年,不过如今好了,我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跟娇娘的亲事也提上了日程。”
难得有些好事情让人开心,他朝着方或正笑问,“你可替我开心?”
“……”
话音刚落,方或正顿觉心梗了一下,垂眸屏息,很快又调节好了情绪,“属下自然是替楼主开心的。”
“当真?”
“当真。”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杜城关好整以暇地盯着人看,正好跟抬头望他的人对视。
方或正舔了下唇瓣,稳住心神,“楼主是想让我生气?”
“想,又不想。”
杜城关不过纠结了片刻,“你这蛮横无理的性子是我亲手养出来的,平日里我定会惯着,可娇娘不同,你生气,会惹得她生气,她不开心了,我自然也不高兴。”
“谢楼主提点。”
方或正苦笑,心中郁结又堵了一份。
他还在痴心妄想着什么?
然下颌一阵痛感传来连伤感都要剥夺。
“你可是觉得我狠心?”
杜城关两指钳住人的下巴,不容置疑地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四目相对,方或正别过脸,终是摇了摇头。
他这份外表张狂,内里听话的样子还是深得杜城关的心,“我与娇娘成婚后会跟她提起你的存在,若是她肯,我便将你还留在身边伺候,若是她不愿,我也会给你一笔钱财,保证你今后日子衣食无忧。”
“谢……”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
转而抚上男人俊朗的面颊,杜城关享受着掌心中轻微磨蹭带来的肆意缠绵,“找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会会那个凤仙,若是他好说话就算了,若是不好说话,便让人好好伺候伺候他,凌鹤不是想处罚人嘛,刚好趁着机会,让人提前试试雏儿的底线,不过别把人弄死了。”
“属下知道。”
方或正将帮他捋着碎发的手拉至唇边,无数细吻落在指节。
轻轻的,犹如轻羽拂面,撩人心曲。
而当掌心细纹被个光滑柔软之物仔细描摹,舔舐时,杜城关眸光沉了沉,“今晚空闲,你到我楼里歇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