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言少监同他们王府如今是多么水火不容,也不管言少监半年前有多么忘恩负义,阖府上下在徐嘉远的领衔下,暂时忍着言少监将主子气的血喷宣德门以及迫害主子错失正储的仇恨,只要言少监能让主子把药饮服,他们王府和言少监就暂时可以一药泯恩仇。
当然,仅限于主子饮药之前。
主子一饮完药,许王府上下当即翻脸不认人。徐嘉远立即道:“言少监,您也看见了,王爷如今抱恙在身,不便与您多待。还请言少监体谅我们主子,快些离开。”
这逐客令下的,真是让言子偕体会到自己先时送上那道让赵清徽喷血宣德门的公牍。难怪赵清徽素来康健的身子,因此留了痼疾。此刻换了他,他不但想喷血,还想把人的心剖出来看一看是红是黑。
拔……什么无情,莫过于此了吧?!
言子偕不理会徐嘉远的逐客,反倒不羞不燥地说:“徐副都知,我来,就是为了给殿下医治顽疾的。”唯恐对方不信,他甚至把药碗亮了出来,“你看,殿下这不是把药都饮了。”
赵清徽一怔,怎么因为他一句‘你从前就不喜欢这模样的’就大意了。当即道:“行了。言少监既然有此心,实属不易,本王也不便拂了言少监的心意。”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言少监,仅限医治顽疾,旁的就不必再提来扫兴。”
“本王不会信你。”赵清徽的神情冷峻,似千年寒冰雕刻成他的眉眼,刀琢出的俊美无俦容颜尽是不近人情,“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本王出身不高性情怪异,气度狭隘,容量锱铢必较,又疑心病重。对于给本王下过套,让本王狠狠吃过亏,喷过血的人,疑心病发作的就更厉害了。”
言子偕:“……”只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微臣明白。”言子偕顾自吞咽自己种的苦果。
言子偕是以给许王医治顽疾的借口,暂时留在王府。此消息一出,宫中立马从太医院拨了一名妙手回春且名声远扬的太医来。
言子偕瞧着这花白胡子的老太医,神情麻木。说起来,他跟这名太医还是熟人。当年,这华太医还不是太医,只是由自己医治好的病患资助开了一间既是药铺,又是医馆的……医药铺子。
没错,言子偕就是那个病患。
世事变迁,华太医检验完言子偕煎煮的药。一双微浊的老目,难得流露出清光,望着言子偕只是叹息,闻着悲生。末了才道:“言公子,是老朽医术不精,岐黄不通,没能……”说着竟哽咽起来,“没能将老太爷多留几年,倘若老太爷捱住个三五年,言家也不会……”
言公子也不会落得如今满门零落,不得相聚。
言子偕自然知晓华太医断断续续隐去了什么,他无甚在乎,只是说:“华太医不必自责,若非您,当年言家那个境况,今上又一意倚重武功之臣,我当时所做之事使得言家夹在文武之间两难,没有使得言家满门覆灭,已经是上苍对我的恩赐。”目光遥望远方,“我双亲本就早逝,唯有一个太爷亲近。是我不孝,连累他老人家。”
言子偕似是振作精神,一扫灰败之气,“听闻当年太爷病中多艰磨,是您让太爷免去折磨,”他振臂重重鞠了一礼,“您的大恩,言子偕没齿难忘。”
华太医连忙推辞,不敢受礼,花白冗长的须髯眉发抖动,“老朽不敢受言公子的恩,”语气急切地,仿佛偷了什么人的功劳,却又欲言又止地吐字,“言公子,这些事当真不是老朽的功劳。当年老朽乃是一介布衣,接诊的病患也非大富大贵之人。您的死讯传回来,那些看您笑话的人,跟言家不合的人不少都是官身,老朽连言府都进不去,还是……只能另辟蹊径了。”
言子偕淡笑,他自然知道落井下石的是哪些人。那些人,甚至包括他的恩师。当年所有仕宦文人无不对今上偏倚武将不满,但无人敢言不满。都只是背后使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罢了。言家老太爷年轻之时,本也在文坛有一席之地,但渐见昔日同窗诤友仕宦之后面目全非,便一气之下封笔。他父亲承太爷之志,阅尽紫陌红尘中文官的堕落沉沦众生丑相。常年积郁成疾,竟在临秋之际撒手人寰。
未等自己成人,言子偕惦记父亲的母亲,也因积郁不治而去。
言子偕深知先辈心愿,也知道从文不是最好的途径。可,他亲自尝试的这条路不仅败了,还险些要了他的命。从君子馆归来,他明白了,仕途无文武。
“总之,”言子偕仍旧向华太医道谢,“还是感谢您当年的相助。”而后又将话题引到许王身上,“华太医,许王这病可有治愈的好法子,我这些年来虽也颇涉猎岐黄之术,但毕竟不擅长给贵人们问诊。”
华太医倒是坦荡,直说:“言公子,王爷这病,您应该最为熟悉啊!”见言子偕满是不解,进一步解释道:“言公子,恕老朽直言,您父亲和您母亲当年的痼疾,与王爷无二。老太爷呢,后来心胸放开,所以情况便不一样了。王爷现状,时而似您父母,时而似您太爷。”
老太医一脸复杂地挠了须髯,“就是因为这个反复无常的变化,所以太医院的人都不好斟酌出诊治的法子。一直只能开温和的药方子养着王爷贵体。但是,您是不知道,王爷当年从封地来的仓促又是急行,旧疾新病一起厉害发作,偏偏王爷还不愿饮药。当时,太医院那一本一本病案,跟山堆似的,都没让王爷放在心上。这不,留下如今的痼疾了!”
言子偕觉着赵清徽不是这样不听规劝,也不是不爱惜身体的人,他犹疑地问:“那王爷为何不愿意饮药治病?他当时可是以储君不二人选的身份回都的,不好好养着身体,这说不过去啊。”
华太医打量廊下来来回回的仆役,压低声说:“老朽当年也给许王望闻问切过,发现许王有过寒疾,但是许王在封地之时身体底子硬朗,好得很,所以寒疾倒是未曾留下什么遗症。但是,许王现在痼疾却是从那时埋下隐患。所以,老朽思想着,许王是否在封地之时重伤过。”
“封地……”言子偕忆起当年,那个半身春光的赵清徽,心怀敞亮,哪有什么阴郁,“那依照您看,许王是什么时候埋下这隐患的?”
华太医十分爽快地说:“说来也巧,就是您死讯传的沸沸扬扬的那年。”甚至还十分惊奇地补充,“朝中官员现今都怕您冲克许王,这么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您那年死讯一出,许王就埋下了痼疾的隐患。后来您活着回来,又巧了,许王病体似有转好的迹象。再后来,去您那求卦的几个都官离奇自裁家中,您又动手杀了几个人,许王的痼疾又复发了,而且药又不喝了。”
最后,老太医诚恳地提议,“要不言公子您试着做个好人,少犯煞气,说不定真的有利于王爷身体康健。”
言子偕:“……”胡扯!他料理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蠹虫祸害,他杀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背地里欠了数不清人命的刽子手?!杀这些人,怎么可能会冲克赵清徽?!
赵清徽望着桌案上放着的茶汤,他翻了翻今日送来的公文,御史都官无不是弹劾言子偕,要求言子偕立即离开王府,不要冲犯储君之气运。
赵清徽一本没批,倒是看了审刑院单独送来的文书。文书列出一串名字,这些人,正是传闻中向言子偕求了卦象,然后自裁府中的都官。另一串人名,则是言子偕亲自动手,在党派之争中落败而死。
赵清徽看着这些公文,竟本本都与言子偕有干系!御史明枪,审刑院捅刀,六部暗箭,个个都恨不得把嘴安在公文上,亲口对他说——王爷时机已到,当报此仇,立诛言子偕!要不是知道被言子偕气得血喷宣德门,一病膏肓,错失正储的是自己。他会以为这些人才是言子偕的不世之仇。
无声失笑,赵清徽未曾想到,自己最像个储君,最得臣心的时候,居然是百官向言子偕讨伐的时候。他忍不住地问:“言子偕在府中做什么?”
“给王爷煎药。”徐嘉远闷闷地说,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依他看来,言子偕应该在给他主子下毒,才是正事。
赵清徽难以置信,眉头紧锁,“他当真如此老实?这倒……不是很像他回来之后的作风。”
本以为徐嘉远会附和,然而徐嘉远却斩钉截铁地说:“王爷,言少监没有人性,已经丧尽天良了!此时虽然看似规矩,实则还不知暗中如何筹谋毒计加害您!”
赵清徽视线在徐嘉远和案上文书间,艰难辗转。言子偕,还真是树敌颇多。
徐嘉远唯恐主子同情言子偕,口不择言地说:“王爷,您旧时待言少监是如何赤诚,是如何真心,因为言少监的死讯,您甚至大病一场。寒冬腊月,那一场一场的雪,您是如何煎熬过来,又是如何咬牙回到东都这处伤心地的,全都是因为言少监。”他为主子抱不平,“可言少监活着回来都做了什么?!别的不说,那几道公牍,谁都能送,谁都上,就是言少监不能!可他不但上了奏,还亲自送到您手上,将您气得血喷宣德门,又发的旧疾都是因为他落下的——”
“住口。”赵清徽叫停徐嘉远,“这些话,日后不要再说一个字。”
徐嘉远双唇一抿,不敢违逆,却还是嘴硬地说:“总之,防人之心可以无,防言少监之心绝不可无!”
恰时,言子偕刚端着药碗靠近,听见徐嘉远这一句话。真是目瞪口呆,这群狼环伺,暗箭连发的角斗场,怎么就只防自己?!
“微臣给王爷送药。”言子偕目不斜视,当没听见徐嘉远的话,他高奉汤药,“王爷请用。”
赵清徽没有立即用药,徐嘉远倒是积极,祭出辟毒针试起了毒。
言子偕:“……”你身边人防我是不是防得太过火了???
赵清徽品出言子偕的意思,倒是问起他来,“言少监,这药,本王日后自会按日服用。言少监若无旁事,可自行出府,本王,”话至此处,越发清淡,“就不留你了。”
言子偕见状无可奈何,想着还是先打发了徐嘉远,不然他要真说了正事,照徐嘉远所言,恐怕当场就得提刀砍死他。他抬臂作揖,“王爷,微臣所言之事,涉及重大,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唯一的“左右”徐嘉远一听,当即直指言子偕,“王爷,言少监还是言公子的时候,就对您居心不良,别有用心,今时就更不必说了!言少监定然是要趁着您病中虚弱,要对您下杀手!王爷万不可答应言少监!”
赵清徽听着徐嘉远的话,脸色略显难看,他说:“本王还未病得连自保之力都不剩,你,先退下!”
再让徐嘉远这么说下去,他只怕真就离死不远了!
徐嘉远委曲的退了出去。打心里认定了言子偕是他主子的克星,连累他主子一病再病,先病身,后病行,现今连心都病得让下面人拿不准了!
赵清徽饮了汤药,携着口中清苦问:“你究竟要给本王看何物?”
言子偕郑重其事,礼数周备,他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殿下,微臣在言此事之前,需得为自己辩驳几句。”
赵清徽耐着性子,“你辩就是。”虽是准了,却又说:“至于本王信不信,又是一回事。”
“无妨。”言子偕知道自己暂时是不能跟赵清徽重修旧好,“微臣要辩驳的是都官自裁一事。都中疯传这些都官曾往臣处求卦,此话不假,但是臣给他们的却不是臣自己占卜出来的卦象。臣给他们的,是一本名为《天官书》的书。这些都官,看了《天官书》中的臣星排布,当时便大喊大叫,个个都一脸大限将至的模样,臣当时不明就里,所以来不及去阻止这些都官自裁。后来,”他神情幽暗下来,显得阴冷,“臣奋力阻止过一二位都官求死,但是,他们却不领情,铁了心要死,臣确实是拦都拦不住!”
赵清徽听罢,神情亦然端肃起来,“此事,你为何不早早上达天听?”
言子偕抿紧唇,半晌才道:“微臣上不了,也不能上达天听。”
“这书里,”赵清徽敏锐反应,“有不利于今上的逆言?”
言子偕没有否认,却说:“微臣不信此书能定人之天命,都官自裁之后,必有隐情。”
赵清徽沉吟片息,才问:“你为何不信?也许,这就是命数。”
言子偕没有随身携带此书,而且他也不愿将此书给赵清徽看,是以他虽口口声声要献书,但却迟迟没有动作。但,此刻,他却说了句实话:“因为,按照此书所绘星象命轨,微臣最迟,也只能活到今年上半年。当初,微臣之所以会亲自送公牍给王爷,便是想着在自己死期将至之前,再见王爷一面。只是……”
“行了。”赵清徽语气有些敷衍,甚至是冷嘲,“你若真不信这什么能定人命数的《天官书》,一开始就不会信分毫,什么来见本王最后一面,我看你是来送本王最后一程才是。你顾左右言他物,无非是暂时不想拿出此书罢了。”
末了,赵清徽抬眸定睛瞧着言子偕,目光之中深藏情绪,“你要利用本王,也该有个利用的样子,什么都不拿出来,真是在本王这里空手套白狼套出了习惯?”
言子偕一听他的话,竟是笑了,“殿下这么说话,那就好办了,我确实不能把这本《天官书》拿出来,因为,微臣也要确定一件事。”他目光灼灼如火,直勾勾盯着赵清徽,“此书中绘东宫星宿大放光亮,而庶子星宿却寂落暗淡,凋零之势不可挡。殿下,您说您这身份,应该按照哪一个算?”
赵清徽垂下目光,面容寂静,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散漫,似随口一问地说:“你想我如何?”
言子偕愣在原地,他答不出话来。竟又尝到苦楚,他说:“殿下,实不相瞒,我当初回来,是希望殿下能从后者之命,就此暗淡寂守殷都。”
“殿下微时说,要做天下第一闲人。”
“你既然记得这些话,”赵清徽缓缓起身,视线越过言子偕,“那为什么不记得后半句,当年,我说,我也不会绊倒在你这里。”
“言子偕,我们,果真不如从前了。”
赵清徽转身,自屏风后,向更深的庭院隐去。
“你回去罢,这事我自会给你一个答复。”
因你而起,便由你而终吧。
“微臣不会走的。”言子偕在后言之凿凿,“微臣愿拿出诚心。”
忽然惊乱声响起来,有人在高喊:“言少监!言少监!快去请华太医!”
分明出了阁门的赵清徽,却疾步转回。他穿过满是山河的屏风,再度站在原地之时,方才的言子偕,竟跪在血泊之中。
赵清徽的声色有些怪异,说不出是气抖,还是愤怒,抑或恐惧,“言子偕,你不要命,就把你这条命交给我。”
我要你这条命。
ps:额,有很多错字bug没有抓出来,很抱歉。后面全文改完,会抓一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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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