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偕,”赵清徽腰背端直,坐在王府堂中,他手中青色瓷盏盛的无色之水,腾起的微微白气含着热意缭绕在他唇边,他再次启唇:“他若还是他,就不会拖到今时才来跟本王搭腔。”
赵清徽的视线穿梭过重重飞檐,却怎么也穿透不了雕梁画栋,他坐在这座繁华巍峨的王侯府邸,难得一笑。
“言子偕变了,也对。”一饮而尽,盏底只余下冰凉的瓷色,赵清徽的笑意更盛了,“我也变了。我也从当年那个一心要留在封地的清闲人变成了这庙堂上不可揣测的储君了。”
徐嘉远听闻,当即就驳斥,“王爷,您跟那些人不一样。您当年,也是为了大局,更是因为言公子。若非桑赞无人敢查,您也不会为了能够知道言公子究竟是怎么丧命战死的接了旨意,违逆了先——”
有些话无需说明,自能懂其深意。
赵清徽不甚在意,只是道:“言子偕,振元九年回来,这整整一年,他无所不用其极的站稳脚跟,甚至将火都烧到我这里了。他要找我,看来是那些人不能成他所愿。否则,他是不会找到我的。”
徐嘉远也是唏嘘不已,他甚至有些纳闷,“人人都知道言公子当年是要做经世之才的文曲星,怎么去战场经历死生一遭,就变成如今这副蝇营狗苟、令人不齿的弄臣模样。”想起言子偕半年前对他家王爷下的毒手,他简直觉得言子偕面目可憎,“王爷与言公子当年交情不算浅,言公子说咱们府邸清净,其实就是每每闯了祸才跑来,借着您的皇子身份,应付那些人罢了。就这,您不但没有把言公子赶出去,还有求必应,回回都给言公子遮风挡雨的。”
说到这里,难免情绪激动,徐嘉远像个点燃的炮仗,“他倒好,当年回都,为了能坐上司天监少监的位置,当即就跟与您不合的几个老将军,伙同那个出身草莽的司天监合谋,搞出什么箴言,累的您失去皇太子的加封!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
赵清徽不言,他心中有些异样之感,总觉得这件事,言子偕瞒了什么。他想起言子偕说要给自己看的东西,心念微动。
他总觉着,言子偕背负一场阴谋而来。至于这场阴谋,究竟会让他与言子偕再生疏到什么地步,他竟有些失控之感。
失神之际,赵清徽肺腑涌动着冲劲,他压下这股冲劲,瞧见堂中来人。一行婢女袅袅娜娜,手中端着药罐,以及漱口盥洗的物件。
婢女音声如铃清响,似听仙乐般,“殿下,该用药了。这都是宫中李都知送来的药材,也是由太医院的人亲自督看煎出来的。”
一行婢女伏地,齐声道:“恭请殿下服药!”
徐嘉远见状,也伏地同请。当年主子虽没有在雪中冻伤身子,但是,却因心中积郁终成疾。加之今上当年传召紧急,要主子在三日之内从封地回东都。一路奔波下来,留下了痼疾。
这痼疾本来也不是什么重症,而且,赵清徽年富力强,养好身体本不是难题。但是,赵清徽骤然回东都,原本只是个沉默寡言的、不起眼的皇子,在东都待着些时日,这个众人眼中平平无奇的皇子不仅变了,不喝药,不医疾,不眠不休,成为了政事从无错漏的准储君。
唯一的不足,就是落下了痼疾沉疴。至于性情,赵清徽原本是何性情,知之者甚少。只知如今的准储君赵清徽,谨慎无差,疑心病重,体弱性冷。
赵清徽如今依旧不愿用药,只这言子偕回东都的这一年,侍奉的下人们撞见过几次他将汤药误做茶汤饮了。
这事被通传到宫中之后,宫中的李都知便会时不时奉命送来一些珍稀的药材来。不知何时,这些药材煮成的药汤都被赵清徽饮了。
只是成效甚微,太医院的太医们来瞧看过赵清徽。商议之后,换了新的药方。然而赵清徽虽然饮用,近来却一滴不沾了。
是以,每每至用药的时辰都会出现这般场面。
赵清徽仍旧吩咐她们撤下,然而,侍人却来回话,说:“王爷,言少监递来了手书,要见您。”
“手书拿来。”
赵清徽神情有些鲜活,真是稀罕事,当年他们往来比今时频繁,却从不见言子偕递什么手书拜帖。
一侧的徐嘉远也伸长脖子,想要一窥究竟,“言公子还会写手书拜帖,真是稀罕!”
赵清徽抬眸视了一眼徐嘉远,徐嘉远连忙收回窥探的目光。
如此,赵清徽才施施然翻开手书。
一篇无字手书。
赵清徽哑然失笑,言子偕究竟是不是那个言子偕,他看着这本无字手书,竟然有些拿不准了。
“请言少监。”
侍人领命退出,伏地的婢女中不知是哪一个,忽然发声,“王爷,民间都传司天监少监言大人是个不祥之人,与言大人有来往的几位官员在言大人那里卜了一卦,就都死了。王爷,您痼疾未愈,而且司天监又传出那样诬您清誉的话。妾斗胆谏言,王爷还是不要接见言大人为好。以免沾了不祥之人的晦气。”
赵清徽听罢,问了句:“你是我府中的人?”
那婢女一愣,心中急跳如雷,脸上发着热说:“回王爷的话,妾原本是宫中的,是李都知将妾派遣来侍奉王爷的。”
李都知的意思,兴许就是今上的授意。
赵清徽因为痼疾难愈,人前病弱模样,是以今上只相看几位老臣家娘子。有意将乾州团练使郑东鸿之女许给赵清徽,然,半年前司天监上道公牍,字字痛陈赵清徽难为储君,婚事也因此一拖再拖。
当日,正是言子偕将那道公牍亲自送到赵清徽手中。眼见着赵清徽血喷宣德门。
言子偕当时虽守在许王病榻房外,但仍旧不能令赵清徽消气。至少在外人看来,赵清徽是彻底厌弃言子偕这个人了。
言子偕被领进来之时,正听见赵清徽说:“何处来的,便何处去罢。药,”赵清徽望见门槛之外的言子偕,当年青衫依旧,人心不古,“都撤下去,你给李都知带句话去,从今以后,既不需要劳烦李都知送什么药材,也不必太医院来督看煎药。”
字字落在言子偕的耳中,他只觉耳膜刺痛。这点痛,渐入心肺,延及全身。
赵清徽这病,还是因为那道公牍。
言子偕见婢女们端着汤药而出,目光不自觉的跟着婢女们走。徐嘉远见状,当即气不打一出来,忙不迭地站出列,指着眼睛还黏在端药婢女身上的言子偕,破口喊道:“言少监休得无礼!这里可是许王府邸!容不得你如此厚颜无耻!”
“……”
堂中分明一片阒静,可人人心中都地动山摇,恨不得立刻都爆开来!
这言少监太嚣张了!
先是勾结司天监小人公然阴阳怪气他们王爷,连累王爷不能正储。分明言少监自己才是那个不详不吉利的人!去言少监那里求卦的好几位都官可都死的奇怪!
如今倒好,言少监都跑上门来挑衅了!那端药的婢女!可是禁中李都知遣送来的,是专意侍奉王爷的!换了寻常人,别说这么盯着,就是肖想都不敢肖想的!
言子偕被徐嘉远这么一训斥,才回了神,一脸惊怔。下意识去瞧赵清徽的神情,对方皱起眉头,显然是觉得他实在太不像话了。
果不其然,赵清徽肃整面容,言语之时的语气丝毫不亚于礼部念祭天祷告文的端庄,“言少监,若是真的看入眼了,本王不妨——”
‘把人赐给你’这半句话还没说全,就见言子偕迫不及待地,蹭蹭地跑向了端药的婢女。赵清徽神情微僵硬,心里一股酸气顶冲而上。
言子偕这些年,究竟在外面都学了什么?!体统丢尽了不说,怎么这般急|色!
拦住婢女,言子偕的突然出现,将婢女吓得当即抛了手中的托盘,脚腕一扭,眼看着就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然而……众人瞪圆了眼睛。
言少监不仅没去救美,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美人,直接撩开绯色袍摆,平地而起,身手快如飞鸿疾影,伸出双臂将托盘和汤药稳稳端在手中,滴水不撒。
“言少监…………!”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这么情不自禁的感慨一句。
就连徐嘉远都觉得,言少监虽然人不似从前高风亮节,磊落光明。但是,皮相容颜,姿态风仪,仍旧如昨日——颜如渥丹,姿如玉树,仪如风神,其君也哉。【改自诗经·终南】
“可惜了。”
徐嘉远遗憾不已,当年都中显贵豪门争破头的东床快婿,一朝经不住生死考验,变成如今这副朝中人人不齿、恨不得啐痰唾沫的小人模样。为了名位,忘恩负义辜负深恩,为了权势,淫巧奇技无不用尽,为了夺利,杀人嫁祸无恶不作。
言子偕被这些人看的头皮发麻,不过他很快适应。因为,司空见惯,也因为惯成自然。他从君子馆活着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己剐去自己一身皮,揭掉自己这张颜面。
他尚且不畏惧赵清徽如今怎么看他,又何惧这些人的探究、唾弃目光。
言子偕托着药汤,毕恭毕敬地奉送到赵清徽面前,弯腰垂顺地说:“请殿下用药。”
赵清徽目光微滞,化成罅隙般的丝缕,似有探究他深意是何的目的。如缠丝般的目光,无声绕在言子偕奉上的药汤,也缠绕在言子偕身上。
鸦雀无声稍久,一众人才听见许王问:“要吗?”
药吗?众人纳闷疑惑,这药……难道……难道说言少监给下了毒药?!
思及此,一众人连忙慌张的要去护驾。刚七手八脚地拥向许王,就听见言少监一身正气,酒色不亲体的君子模样,声音洪亮如山寺鸣钟地说:“臣,无福消受!臣,不要!”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许王问的是言少监要不要那名婢女啊。还好这言少监尚留几分人性,没有被美色迷住心窍。知道不能要的人就不该要。
然而……他们又听见言少监说:“李都知眼光越发不如从前了,挑人都挑不对。殿下以前就不喜欢这模样的,他还挑着殿下不喜欢的送来。这个,说妖艳吧,连臣都不如,说玉质生华吧,还是连臣都不如。”
众人:“???”这可是禁中李都知挑的人!兴许就是今上的眼光!而且王爷都收在府中做婢女了!这个言少监的意思是:今上、王爷、李都知的眼光都不如你?婢女的娇媚也不如你?!
这下,大伙又悟了:这个言少监,还是上门来挑衅的!
然而……他们王爷,却似是淡淡笑了,甚至把药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