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赵清徽听到这句话,方有所触动,却八风不动,令人看不出他一丝一毫流露。他声音清净,清晰得生出寒冷,“驸马确实是为晋国公主着想吗?”
李随弈不惊不讶,反倒淡淡笑着,“李随弈是不可能替晋国公主着想打算什么,也轮不到李随弈,也不能是李随弈有这个打算。王爷明知我与晋国殿下成婚,乃是互相做了枷锁。晋国公主嫁的不是我李随弈,是来李家镇宅的。我不过是李家那个宅的缩影。所以,”李随弈转过目光之时,神情已然无了笑意,“我要着想打算的,不过是——”
“不过是大真与武功能臣的平衡!”
一道女子的音声,凭空响起,贯穿庭院余音不绝。众人循声望去,见一袭翠锦织金的华服公主,不约而同地垂首,“晋国殿下。”
晋国公主赵秉玉沿阶而下,她目不斜视,威仪并重,“驸马不必忧心此事。此书残页飘进我的妆台,自然是冲着我而来。李府在都子弟,加上你,都未有我整个公主府珍重。即便要被人寻仇,也是我赵秉玉黄泉之下作龙魂。”而后又对赵清徽说,“许王,此事涉及皇上忌讳,我今日前来一是寻言子偕,二是冒昧求你,暂且不将此事直达天听,事后,皇上问起,我一力承担。”
赵清徽听出晋国公主深意,“您打算自己揪出幕后之人?”
“自然不是。”赵秉玉坦白,“此等弄虚作鬼之事,非我所长。自然是要用擅长此事之人。今日也多亏你,将言子偕保举进审刑院。他如今接手此事,倒是名正言顺。审刑院本就是该办刑名之事的地方,如今又需得过秉你,正好便宜行事。”
赵清徽瞧见晋国公主身后一步之外的言子偕,不知二人私下言说何事,却问:“您是以晋国公主身份还是以姑姑身份同我说此事?”
晋国公主未曾想赵清徽会如此问,“这有区别吗?”
赵清徽神情寂然,“自然是有区别。您若以晋国公主身份提此要求,那恕我不能应。言子偕的调令未下,他如今理当待职,不能随意走动理事。您不能带走他。您若以姑姑身份交托,我倒是能压着此事,却也只能应您一半。言子偕如今与我同恩断义绝并无差别,他谋算过我,您是我姑姑,我不能让他近您的身,免您受到歹人迫害。您还是不能带走他。”
言子偕无言可对。赵清徽可真是句句在理,字字珠玑。看来自己日后行事,步步都得走在他可容许的范围之内。审刑院之事,赵清徽挟制专控之意可见一斑。今日这一番话,言子偕更是明白了——赵清徽的疑心病病入膏肓了。
晋国公主听着自己侄儿这番说辞,气极反笑,“我又不会害他!你这般推三阻四的,好像我带他回府会将他大卸八块一般!”
言子偕无奈扶额,公主啊,他这不是怕您把我大卸八块,是怕我拐着弯害您。
赵清徽板正神色,“姑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您带这么个危险之人回府。他在我府上不过一日,便刺客踏破王府,这时节上,情况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言子偕一听这话,看吧看吧,就是不放心他罢了。
晋国公主当即开出条件,“我将驸马留在许王府做抵押,如何?此人若不能全须全尾的从公主府回来,你便也不用将驸马全须全尾送回来。”
驸马李随弈怔住,这关他什么事,而且,他跟公主的关系……罢了,总比言子偕与赵清徽这对反目成仇旧情不在的故交亲近。
言子偕觉得,总有人比自己更荒唐,比如晋国公主。
赵清徽却冷哼一声,直言拒绝,“晋国公主,您的算盘打得未免过于响亮。昔日三千刺客也只是破了王府的门,后被悉数拿下落狱。你从本王府中带走的人来日要鞠躬尽瘁刀尖舔血,送来王府的人却受金汤之护。本王看着像是傻子吗?您可以留在王府,驸马我替您送去李长阔处,这是侄子最大退让。”
李随弈为自己悲叹,联姻没有幸福可言就罢了,还无安稳。
眼看着晋国公主还要再与赵清徽讨价还价,言子偕直接高声打断,“臣以为,自己可以接受此事,为晋国殿下排忧解难,王爷若不放心,臣可以日日来王府点卯,时时待王爷调令。”
“你——”
“许王,他都同意了!”
赵清徽望着自己的姑姑,无可奈何。这次来,倒还不如送人,反倒把他想留的人带走了。他妥协之余,说:“既然如此,姑姑可先将公主府审出的可疑之人交给徐嘉远,要在天府过审。言子偕主审便是。今日他不能走,我另有他事要跟他清算。”
晋国公主知道自己这个侄子性情,此番纠缠足可见他不想放人之决心,能如此回转,已经是意外了。便也顺着话,说:“既然如此,那我且先回府,将人给你们送去。”
“如此,便不远送姑姑了。”赵清徽说罢,便踏上另一节廊头,“言子偕,还不快跟上。”
言子偕同公主驸马作别,跟上赵清徽等人。
晋国公主除出了许王府,上了车马,却半掀开帘子,叫住李随弈。她红颜遮去半幅,同李随弈道:“你喜欢何般模样的女子,我向来不去揣摩,如今局势欲起,你如何打算我不去管,这门面我会撑着,不叫天家与你家难看,其他一事,你都可自由抉择,我便不费心为你挑红捡瘦。香火一事,你自行了断,要名分我给名分,要体面我给体面。”
言罢,便撤手放下帘子。帘子却又忽地挑开,露出李随弈的面容。李随弈神情如常,看不出情绪,他问:“那公主当初又为何不拒嫁呢?”
“我不嫁也有旁人嫁。”赵秉玉坦然地说,“那么多公主中,只有我赵秉玉,只有我,不怕你李随弈——辜负罢了。”
李随弈神色似有异动,“公主这话是何意?”
赵秉玉见他异色短暂便不见了,沉下一颗心,吐出话来,“你李随弈不是说过,不会喜欢赵氏女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可赵氏女喜欢你的却不少。与其让她们都肝肠断在你处,倒不如嫁来个铁石心肠与你消磨。何必惹其他姐妹相思成伤,以致芳魂消逝。”
李随弈今番倒是笑了,他缓缓后仰长颈,隔着稍远的距离说:“你怕别人伤心,你自己就不伤怀吗?”
赵秉玉不搭话,要撤下帘子,却力不敌李随弈,迟迟撤不下帘子。还听见李随弈说:“晋国殿下当年觉得我非良善之辈,觉着潘居泰堪为良配,为免其他姊妹伤心,将潘居泰让给燕国公主,就不曾后悔吗?”
“回府。”赵秉玉不理会,吩咐道。
“驸马爷,您不能上来啊!”侍女的声音响起来。
李随弈声色俱冷,“你也知道我是晋国公主驸马,让开。”
赵秉玉峨眉皱起,方要起身,却见李随弈已经躬身进来,自己坐了。李随弈靠在车马一侧,微微阖眼,“如今暗处不知何人窥伺公主安危,我既然是公主嫁了的驸马,自当陪护左右。”
赵秉玉不想在外闹得难堪,再次下令回府。路上,车马轱辘声中,她听见李随弈问:“晋国殿下当年何以认为潘居泰是良人,而我非良善之辈? ”
一阵寂静之后,赵秉玉开了口……
“姑姑不喜慧极必夭之人,当年李随弈已经是李长阔之子,贵无可贵。人又极其超拔群人,心智非凡。姑姑以为这样的人,若不能折服,将来势必要兴风作乱的。在姑姑看来,只有似潘居泰那般平庸甚至蠢笨之类,才是皇室宗女的好归宿。公主们嫁人,多半都是稳定政局。有野心之人,嫁了只会落得抑郁致死。”赵清徽道。
言子偕了然,“难怪公主与驸马不亲不近,甚至不合。李驸马当年也算人中之杰,这些年如此寂静,与公主只怕也有干系。”
赵清徽眉间有忧,“李随弈能摆平此事,姑姑却求到我府上,足可见李随弈在姑姑看来未必是沉寂于潭。只是,公主府此事与李随弈是否有干系,怕是只有李随弈自己知道了。有些猜想,你便不要过于陷在其中。总之,李随弈未必敢算计到晋国姑姑身上。”
“可这残页能飘进公主妆台,若非驸马处有私隐,”言子偕有些忧虑,“那便是公主处有人藏了手脚。这断章取句的残页,一时难以揣测幕后之人的用意。”
“这些事,说到底,症结还是在那丢失的半本《天官书》上。”赵清徽望着言子偕,似乎在等他一个解释。
言子偕抬臂,恭谨道:“殿下,之前,我未将我只有半本《天官书》的实情说出,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
“无可奈何未必是真,”赵清徽打断他的话,眉眼玄色深重,“是怕失了与我权衡的筹码才是真。言子偕,你不过是怕我知道你手里那半本《天官书》无甚作用,只是一些天文记录。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引|诱持有另外半本《天官书》的幕后之人。”
言子偕闻声哑然,赵清徽说对了一半。他手中那半本并非毫无用处,像今日这残页之上的玄言也有一页,是有关储君星宿与嫡庶星宿的话。当日,他同赵清徽所言的庶子星宿将暗,东宫星宿放光,并非假话。
而且,那纸书页之后,标注着一句:庶星若冲,日月并失,人星两散,各自消息。
所以,他那般急切信了草草之言,没能像晋国公主一般冷静思考,想方设法究拿幕后之人,是因为什么呢?
老太爷留的这半本《天官书》没有乱他心弦,他却自己拨动撩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