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给我拿下这个寡情薄意、负心忘情之辈!”
“姑姑要拿我府上何人?”
几乎是同声而出,言子偕正是伴着声停在花厅之外,然后被晋国公主府的侍女给按在半扇阁门上。
言子偕:“……”他回都以来,绝对没有得罪过晋国公主。他确定。
赵清徽蹙眉,神情生肃,看着被侍女拿住的言子偕。眸色越发深沉起来,方才姑姑喊的是寡情薄意、负心忘情之辈。难不成……能让言子偕问华太医讨药的女子是姑姑府上的?他拿不定,却还是问晋国公主,“姑姑,你这是?”
晋国公主罩着碧翠绣金的帔衣,眉眼冷厉,令人望之生寒。望着自己的王侄,抬臂指着言子偕,语气不善,“我向时就知你重情义,只是寡言少语,让人觉着不大亲近,可实心里是八个皇子中少有的懂事人。这个言子偕当年放着好好的言家星学传人不当,偏去跟一群酸腐儒子闹什么古文复兴。连累你牵扯其中挨了训教,你还回护此人。后来他又闹去参军,你为托人照拂他,跟军中往来一二,被不知哪个小人告了御状,提早的遣离东都就藩。那老八现今都不舍得放出宫啊!你说你因为此人受了多少气!”
歇了歇,缓口气,晋国公主又道:“他倒好,回都明知道你什么境况,还害你!先是吐血,无法正储,再是这王府让刺客踏破了?!又是早朝让臣子们落你的颜面?!你保举他去审刑院他还敢公然拒绝!”
“给我押进来!”
赵清徽脸色有些僵硬灰败,这些事,他从来不打算告知言子偕。今时却让晋国公主一口道尽,心中滋味难言。言子偕也愣住,被押进花厅,都不曾反应过来。
晋国公主当即一掌拍得桌案轰雷般响,言子偕这才惊回神,漆黑睫色掩着一半眸子,却能瞧见赵清徽。可他很快垂下头,收回目光。
‘二郎君,让其母养的太知轻重,不是有那个心的人。’
言子偕垂头间,想起言老太爷当年评价赵清徽之语。他祖父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当初大郎君,也就是废楚王未出事之前,就曾假设大郎君出事哪个皇子堪用。赵清徽是老太爷第一位出局的皇子。不为别的,就因为老太爷不认为赵清徽是能违逆今上以及震慑群臣之人。老太爷认为赵清徽有女人家的伏低小慎,是周旋不了君君臣臣那一套的。
晋国公主说的几桩事,件件都犯了皇帝忌讳。赵清徽不会犯这种忌讳,做皇子的时候不会,如今做准储君就更不会。否则,也不会做了几年准储君就落得一个政事无错之名。赵清徽不是有抗争之心的人。他当年所言闲人,绝非欺人耳目之话。
赵清徽敛了敛神情,恢复如初,“姑姑——”
晋国公主雷厉风行,不让赵清徽多言,“今日,要么你收了我给你挑选的几个人,要么我立即把言子偕带回府中撒气。”
“这恐不——”赵清徽再次被打断。
晋国公主苦口婆心说:“你都二十有三了,当初去就藩仓促,年少又无生身母亲操持,回都又大病一场,是以才耽搁婚事,一早定下的郑将军之女,眼见要迎回府为你开枝散叶,照顾你,打理王府,这个言子偕又挑着时候回来坏事,可真是应了朝中和民间的传闻——克你!你当初要不吐那口血,会至于拖延婚事吗?他来你府中闹出刺客一事丢你颜面不说,将那些女官送回禁中可就是手伸的太长了!”
赵清徽耐心地说:“姑姑您也知道,那些女子,即便不遣返,我也收不得。”
晋国公主面色一沉,侄子说的不错,这些女子几分真心不说,放在王府是什么意思她再清楚不过。她府中这样的人也不少。这些人,不论从禁中来,还是外面送,都是有二心的眼线罢了。
言子偕见这二人沉默,想起华太医的话,不禁心中幽幽叹气。这王爷病重如此,华太医不便明着医治,所以赵清徽至今未娶妻。
李随弈看了半晌,叫自己随侍沏茶,他给晋国公主递上,“公主,你也不要太急切,此事倒也不必太操之过急。王爷如今公务繁重,身子又未养好,待来日都妥帖了再成事也不迟。今上在潜邸之时,也无子嗣。几位皇子,也都是登极之后得来。你看我,不也是父亲老来得子。”
晋国公主拧着眉,不曾看自己的驸马一眼,推开李随弈递来的茶,“这倒是,只是,清徽你如今待他也算够情分了,他有了审刑院这个好去处,也不必再留在府中克你。”
言子偕叹气:“……”
赵清徽没有正面回答晋国公主,只是说:“姑姑今日前来,可还有旁的事?”
晋国公主无奈看赵清徽一眼,叹息着说:“你啊。也罢。”自袖口中拿出半页黄纸来,“我今日来,确实还有一件事。你看这个。这是从窗外飘进我妆台上的。我看了,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言少监,先起来。”赵清徽接过半张黄纸,递给言子偕,“你看看,可是你提过的那本《天官书》所出。”
晋国公主稍作迷惑不解,却没有阻拦,“这事与这个言子偕又有干系?”
赵清徽说:“他如今要去审刑院当差,审刑院的详议官之中没有懂天文之人,他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晋国公主闻言,只是肃紧眉头。倒是一侧握着茶盏,汲取余温的驸马李随弈诧异,“言少监当年不是放弃星学了,如今,当真还看得懂吗?”毕竟,司天监之前上了那么荒谬的折子。
赵清徽没答话,只是看着言子偕。言子偕摸着纸片,半页黄纸有些霉味,“王爷,这纸的质地没有错,是……同本。是当年丢失的那半本的原本。”他指尖拂过那两行稀疏的字,惊觉自己说漏了什么,却也只能续道:“龙衣在天,黄泉王出。本是御龙之人,奈何桥上作鬼。龙衣……臣不甚清楚,只是这个黄泉王,臣倒是在古迹孤本见过,言说真龙搁浅,为鸷鸟空袭,折断龙脊,游入黄泉做了龙魂。本是该腾翔四海布施八方的真龙不甘,便冲出黄泉,以其龙魂寻仇鸷鸟,终偿其恨……此乃复仇之说…”
赵清徽已然明白,言子偕一直说他要呈出《天官书》,却迟迟不肯拿出《天官书》的缘由——他只有半本。
言子偕又问:“敢问晋国殿下,发现黄纸之后,排查出府中什么可疑之人?”
晋国公主微微吃惊,她翠眉松展,“你怎么知道时候,本公主排查府中上下了?”
言子偕忍着脸上的抽搐,平静的扫过几人的神情,只有赵清徽周眉如绵山,脂唇淡淡,毫不所动。他不由得内心暗忖,自己在满都权贵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了?蠢如鹿豕?惊愚骇俗?争权攘利,不知人情?
他压了压思绪,说:“晋国殿下若是信这些鬼门占卦,今日就非是来王府中给王爷看这个了,而是去天拔观去请修士驱鬼祛凶了。”
晋国公主神情肃正,并不狡辩,也确实如此。略做思虑,才问:“方才清徽所言《天官书》一事,与你有干系?”
言子偕眉眼不动,神情平如镜面,“确实与我有干系——”
“那你就不应该回都,更不应该身在许王府!”晋国公主呵斥,“这都中之事,或许与大郎君,三郎君、四郎君……甚至八郎都有干系,唯独不可能与二郎有干系。你带着《天官书》这样的麻烦,就不该跟二郎牵扯!二郎自幼受教于生母,他生母恭默守静,退无私交,这点性子更是传给二郎,你莫要牵连二郎。”
听罢,言子偕今日算是回味过来,他道:“晋国殿下今日不是来寻王爷的,是来寻我的。”
晋国公主看了眼疑惑不解的赵清徽,缓缓地说:“言子偕,你说的没错。我今日来,就是寻你的。”忽而转首明令驸马李随弈,“驸马同许王先行一步。”而后目光钉在赵清徽身上。
赵清徽不明就里,在晋国公主和言子偕二人之间,游动目光。末了,晋国驸马李随弈请了他,低声说,“他们说话,我们总归是不好听着的。”
赵清徽一怔,目光凝滞一瞬,便也应了李随弈的请。二人踏出花厅,在宽敞的庭院观松。矮松成带,针叶在冷风中瑟瑟成曲,沙沙作乐,落在二人心头。
李随弈指尖划过松针,说:“王爷,这事你也不必过忧。那言公子本就是星学言家所出,他父亲早逝,不及继承家学,相比老太爷都悉数传授他的。这《天官书》传的虽然骇人听闻,但是到言公子这里,只怕是小巫见了大巫的。”
“《天官书》传的骇人听闻?”赵清徽长眉忽凝,“为何不曾听人提过?”若非言子偕,他倒还不知此书有这般能量。
李随弈有些微愣,继而想起了什么,才满面释然:“我倒是疏忽了。王爷当年做皇子之时,就复礼克己,深居简出,更不同在朝之人往来。有些事情,相比王爷也未曾留心。这《天官书》又是禁忌,知道此书敢论及的人少之甚少。加之陈年已去,就更少人提及了。若非是言少监回来,只怕更加积尘难闻。此事,毕竟事关今上。”
赵清徽从容听着,神色不改,“既然如此,便是不该提之事,那就不必提及。”
李随弈停顿片息,说:“可这事,如今都燃到晋国公主眼前,我还能不提吗?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