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言子偕敢酩酊大醉,不惧丢了小命,自然是准备了后手。只是,他那些后手,一一被人堵在荒郊野外。
言子偕那些后手,实际上,只有一个人。而赵清徽的人,却有四个。为首的男人猿臂蜂腰,身形在夜里杵着,似如擎天一柱。他双腕绑缚着精铁锤炼得护腕,一身劲装飒爽利落。
此人身后,跟着三个高矮胖瘦不一,但很有序的人。右手边,是一个比书生还抽条的高瘦郎君,两手互揣在靛蓝长袍袖中,一张寡淡的脸配着诡异但又善意的微笑。左手边,一个稍矮小的青衣童子扶着个烟煤色道袍的大胖墩。胖墩虽然壮实过了,但脸却不肥腻,且是这四人里模样最周正的。
看着年纪最小的童子,松开扶着胖墩的手,挤过猿臂蜂腰的男人。一双水灵圆眸瞅着眼前这人,错愕上眉。
这言子偕唯一的护卫,此刻就抱臂立在杂草堆里。这人呢,老银色的圆领右衽袍,腰上系着条黑丝绦,坠着雪片似的玉石。面色虚浮,眼窝青黑,看着就似娼院里耗尽阳元的色|鬼。
“飞光,这就是主子让咱们会一会的……人?”童子不确定眼前的是人是鬼,“这不是找错人了吧?!”
那为首的,也是在场,最像个暗卫的男人就名飞光。飞光不愧是正规军出身,他不似童子,直接抽出仪刀,“奉命求教,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没带刀。”燕塞雪打了个哈欠。
“无妨!”高瘦抽条的郎君,说时迟那时快,从袖里拔出臂剑,抛将出来,“我借你!”
“润州……”烟煤色道袍的胖墩,费劲的捡起抛出去的臂剑,“润州,你没事别老抛自己的剑,你看它躺地上,是不是怪可怜的。”
“黄金玉,你别管闲事。”高瘦抽条的年润州嫌弃黄金玉多管闲事。
童子见这场面,“你们能不能干点正事?”
“你十春和有本事,你上啊!”年润州和黄金玉齐声。
童子十春和一哼,“我上就我上,”冲着燕塞雪,“我徒手与你打!”
燕塞雪原先是江湖人,虽见这几人怪异,没有朝廷正规内卫半分模样,但是想着打头的飞光还算正经,当即就双手投降,“官爷们,我有罪,我认罪,抓我吧!”
十春和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啃一嘴泥,“不是,你好歹也是言少监的护卫,怎么这都没打就降伏了?!”
“太困了。”燕塞雪往地上一坐,一副任君采颉的熊样。
“……”飞光是个正经人,听闻言少监行事反常,想他的护卫也正常不到哪里去,“既然如此,我们只管拿人。”
言子偕在王府中醒的还算早,不到正午。他敲了敲脑袋,张口就喊,“燕塞雪昨天你跟着我的吧?”
燕塞雪被自愿被五花大绑,口里塞巾,此刻身残志坚地支吾两声以作应答。言子偕一听,旋即从床榻上一溜烟爬起,“又有人打上门来了?!”
他甫一抬头,撞进赵清徽眼中。赵清徽面无神情,挥手让人端上药汤来,整整三大碗,“喝吧。”
言子偕愣住,眸光流转,一时间弄不清自己的处境。难道自己喝多了,带着燕塞雪打上王府,然后被赵清徽活捉个正着。他不敢想这就是真相,当即端着药碗咕咕一顿。
三碗药汤入腹,言子偕算是清醒一二。他当即站起身,跟赵清徽作揖见礼。然后指着燕塞雪,破口斥责,“王爷莫要怪罪,昨夜不是我们要攻打王府,就是他,我这个护卫想一览王府风采,我这才借酒壮胆,带他来开开眼界!王爷,我们回去,自会好好反省,定然不再犯!”
燕塞雪当即吐了巾布,“公子你胡说什么呢!昨晚,你在老太爷坟前喝多了,还是许王顾念旧时交情,特地把你从坟前带回王府的!咱们统共就两个人,还攻打王府?就是做贼,也成不了王府最大的贼头啊。以后不能喝,就少喝点!”
“……”言子偕听见燕塞雪的话,瞪着燕塞雪,“你能说话,不早说?!搁着等我编瞎话呢?!”
燕塞雪偷瞅许王一眼,“这王爷不是在跟前吗?我不要老实点给你在王爷面前树立个御下有方的好形象?”
“……”言子偕吸口凉气,你在这句句顶嘴,就是为了给他树立御下有方的好形象?!
“行了,”赵清徽一挥手,“把人带下去,不必绑着了,还交给言少监多加管教约束罢。”
飞光领命,“属下这就将人带下去。”他这一拖,燕塞雪身上的绳子都拖散了,吓得他脸色煞变。
赵清徽见状,皱着眉头,“你这都收的什么人?”
言子偕套好衣袍,一身月白襕袍,扣紧腰间玉带,身形就被质地厚实的衣袍勾勒出,玉骨如良工琢就。他面颊留有潮红,宿醉不仅未使得他精神萎靡,反倒如敷胭脂水彩,肌肤泽色冶然动人。
赵清徽见他这副模样,倒不急着盘问。反倒步履悠然,落在房中临窗的小几前。他指骨形突,紫脉走过,掌心一团胭脂红。随手握起红泥茶盏,晃着浅浅翠色,目光携着言子偕的影子饮了茶。
言子偕披着鸦色,三两步走到赵清徽眼前,又鞠腰作揖,绸色润滑的墨发零落几缕,恰时落在赵清徽的手背。
赵清徽指尖划过他青发,软腻黏上,嗓音生硬几分,“不成体统。”
言子偕一僵,立即直起身子,自顾自束发,“王爷说的是。”
赵清徽却在他束发动作里,站起身子,抬手给他扣上发冠。他袍袖上的云龙腾海繍纹刺得言子偕脸颊微痛,他抬手揉搓得脸颊又如染霞敷粉。
赵清徽握住他手腕,“这般无用,热巾敷一敷罢。”
言子偕道:“也好。”
徐嘉远领人进去伺候,自己退出。正好飞光四人,也在候着他。这四人在王府值房里,用了饭,喝足茶。
而后,一起盯着燕塞雪。燕塞雪倒是睡了个昏死。还是徐嘉远与向笑前后脚的动静,将他惊醒了。
飞光见礼,“向总领,徐副都知。”向笑是他直属上司,徐嘉远只是他上司。
年润州也跟着见礼,“向总领,徐副都知。”向笑是他常来常往的上司,徐嘉远同他往来不繁。
十春和和黄金玉齐声见礼,“徐副都知,王爷万安否?”
徐嘉远答了他们,“王爷都好,你们昨夜的差事办的就不好了。这人,是怎么回事?”
十春和同黄金玉面面相觑,而后道:“徐副都知,并非我等不尽心力,而是,我们昨夜找到此人之时,这人就一副人困马乏的样子,我们都没动手呢,他就束手投降了。”
他二人是武德司内司的人,是他的部下。并非是净身寺人,而是外务寺人。早年因着己身缺陷,颇受排挤,但人却是奋进。是以,得到徐嘉远这个伯乐赏识,虽不能调拨宫内当差,当外务却有一席之地。
见二人这般说,联想言少监那个醉鬼样子,徐嘉远也不诧异了。他说:“你二人起来罢。”而后转向燕塞雪,“言少监身边就你一人差使?”
“是啊,”燕塞雪理直气壮,“我家大人又不是什么日理万机的国家栋梁,平日里就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哪用的着你们这些人。就大人那点禄米,也就是亏得大人讨不到老婆,不然,这我都不会为着点风流债给我家大人干活。”末了,又问,“你们王府还有缺不?看我成不成?一个月能有多少银钱?包伙饭和住宿吗?”
“……”
向笑领着自己下面两个属下,默默抹了额间汗。这也就是他们主子心慈,没有计较前恨,不然就凭着言少监这个守卫,都够言少监死了千回百回。
“哎!你们倒是别走啊!还审我不?!”燕塞雪见一个个都走了,都不带搭理他的,待人走完了,长叹一声,“公子啊,公子啊,反正你名声都臭成这个样了,也不怪我这张臭嘴了啊。我这也是为你着想,我要是表现出一副死忠的样子,他们严刑拷打起来,再把不住口,把你当年差点被人逼娼为良——啊不是,被人强逼断袖的风流满嘴跑,你这得多难看啊。”
言子偕当堂打了个喷嚏,不似着凉而致。他握着名单,揉了揉双眼。赵清徽见状,说:“这事,不如先让审刑院查着。”
“我现今不便插手,王爷您也不好把我调去审刑院插手。”言子偕似有思量计谋,“这事若不闹大了,让谁人都不敢碰,我就没机会插手。所以,闹大这事,还得我来。”
东都地形图一纸铺开,星罗棋布的城貌现在眼前。东都中的高门朱户,都沿绕着衙门官署而建。
言子偕指尖从衙门官署划过,直指一圈的高门朱户,扬唇一笑,眸间忽闪着星辰般,“这刺客来得好啊,这不就是机缘吗?”
赵清徽一听他如此说,知其心意,想起他受的委屈,默默执盏,心中期望这些人自求多福。
“王爷,”言子偕竟等来了赵清徽的默许,“您不再看看这块风水宝地?”
赵清徽撩起眼睑,象征性地看了看,依旧不语。
言子偕恐他反悔,就指着一片说:“这是中书省吕相公一族栖身的地方,您看看?”
赵清徽却不看图,只看言子偕,“本王当年还没回都,吕相公就领衔一班元老上奏,言我实是不堪之选。”
言子偕了然,又指着一片地方,“这是潘固老将军奉旨养老的宅子,燕国公主府邸也在不远处,这是您的皇亲。”
赵清徽仍旧望着言子偕的脸,“论起亲缘,燕国公主与本王只怕还不如远邻。皇室中,也只有晋国公主姑姑真心待本王。”
言子偕又圈了两片地,说:“六部,两院,大多都在这里了。”
赵清徽阖了阖眼,再次凝视言子偕,“六部和两院一直针锋相对,巴不得对方后院起火,也是时候让他们在同病相怜中握手言和了。”
“王爷,”言子偕认真的回视赵清徽,郑重地说:“大真有您,革新指日可待!”
赵清徽不接他的捧杀,只是伸出手,说:“让我看看你脸颊上的不适愈否。”
言子偕很配合,将脸奉上。赵清徽却又收了手,说:“不看了。”
这罪魁祸首的真面目,赵清徽实在是……只能让他消气,不能平百官之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