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得知王府守卫当夜的去向,言子偕也不敢再待在王府。
徐嘉远那句‘防人之心可以无,防言少监之心不可无’,绝非虚言。言子偕着实领教了。
而且,由这次刺杀的阵仗来看,文武百官,勿论看赵清徽顺眼与否,在自己不要靠近赵清徽这件事上,空前地达成一致意见。
言子偕觉着,这可能是赵清徽回东都以来,最得臣心庇护的时候。思及此,言子偕想为自己掬一把清泪。
他竟然已经沦落至此了吗?!
“唉!”言子偕长叹短吁一番,决定在办正事之前,提酒去看看老太爷,“也不知道,这老头知不知道我过着什么日子。”
言老太爷喜爱屠苏酒,但晚年却爱起了新丰美酒。至于原因,老太爷倒是抿着新丰酒,眯着老目,老神在在地说过‘孤胆英雄都爱这个’。
言子偕买了三五坛子‘孤胆英雄都爱这个’,刚从酒肆行出,眼前就站定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石灰色的长袍,发间也掺着灰,美髯顺垂下颌。温文尔雅,端正君子相,只是偏生了一双鹰目,看着赫人。
“丁先生。”言子偕面色不改,悠悠唤了声。
司天监丁学淳身后跟着司天监中几位官员,看样子是偶然途径此地。丁学淳目光扫过言子偕提着的酒坛,冷呵一声,“给许王添了大麻烦,你倒是闲情逸致,还有空暇沽酒作乐。”
言子偕望着自己这位曾经的恩师,也是言太爷曾经最不起眼的向学者,莞尔一笑,“怎么过不是过,一日复一日,总不能因为旁人杀不了我,我就担惊受怕畏畏缩缩地过日子吧。丁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丁学淳哪里会答他,当即甩开衣袖而去。几位官员亦然目不瞧看言子偕,紧跟着离去。
言子偕提着新丰美酒,自顾自走向反方向。
言老太爷的坟茔在城郊,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人在什么地方没的,就葬身何处,算是随遇而安了。
启开新丰美酒,言子偕浇地两坛,说:“估摸着您走前是滴酒沾不得的,华老先生那个脾气,真是跟您棋逢对手了。不过,在王府中相与之时,我瞧着是被打磨的变得好多了。”
浇完酒,他自启封一坛,伏地跪拜老爷子,仰头就咕噜完一坛。而后一抹湿唇,说:“您说您也是,这么难的事,您不交给您亲儿子,也就是我老子,更不交给您那些得意门生,也就是我那些师傅们……罢了,我都忘了,他们流放的都流放了,跟您团聚的都团聚去了。”
咕囔完这句,言子偕又启封一坛酒,再次仰头鲸吞牛饮,而后抛出酒坛。这一回,他面颊也被酒浸湿,像泪眼汹过一般。
言子偕抱着最后一坛酒,声色低入尘埃,他额头触着言老太爷坟土,仿佛这般才能把话一字不漏传给老爷子。零落的声响,似断开的珠帘,崩断的琴弦,摔碎的玉环,“孙儿是真的希望您和父亲当年选对了人,是真的希望废楚王就是最合适的人……是真的希望赵清徽做这天下最清闲的人……”
“他做了这天下最闲的人,我逢春就去寻他折柳,逢夏就去寻他捕蝉,逢秋就去寻他策马,逢冬就去寻他锄雪……我都想好了……”
言子偕抬起头,目色清明起来,他望着言老太爷的墓碑,“也许您会说,将来他娶妻得子,藩地庶务,教育子孙,哪有那等闲空跟我消遣四季……但是,我莫名觉着,他就是有这个闲心。”骤然抬手遮住双目,掌心尽是滚烫,直逼心室,烤干了他满心絮雨般情愁,“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
万籁俱寂许久,言子偕才缓缓放下遮住双目的手,另一只手握住这只颤抖的手。他平复心绪,心中似已经落定笔,“这条路,孙,言子偕定会走下去。您传来的《天官书》也好,其他也好,我务必完璧传下去。”
“不过,”言子偕灌了最后一坛酒,“您也知道,我将来势必会后悔。所以,未免我反悔再改了什么,我要送他上去。就算将来我悔了,不愿了,也要掂量掂量那个位子的份量,也要思量思量他的身份。”
言子偕双颊微熏,红意攀上眉眼,他似酒醉之极。末了,眼前虚影错乱,言子偕觉着这影子像极了夜中质吼他的赵清徽。而后,他合上眼帘,将错乱的虚影全部剪在眸外。
他沉睡在天地间。身边,只有一个已故亲人的坟茔。
夜幕沉落,郊野因无人烟而漆黑无比。
此刻,却有一串灯火闯入。赵清徽在这串灯火的指引下,来到言老太爷的坟茔。他借着灯笼照见言子偕,这个人,居然就躺在孤坟前席地幕天。
赵清徽竖起手掌,让徐嘉远等人退远些,留下两盏灯火。他解下自己的氅衣,轻掩在言子偕身上。不成想,这一个动作,便惊醒了言子偕。
他竟机警至此。
言子偕在昏暗中,瞧见赵清徽,一如睡前的虚影般朦胧。他觉着,还是睡了醉了好,眼前一片漆黑,他想见的,他不想见的,都见不得。如此想的,他竟又躺回去席地幕天。
难得买醉,难得跟老爷子絮叨一回,难得敢叙说己心。过了此夜,明朝又是深恩尽负,无不仇敌的日子了。
赵清徽见言子偕这动作,他看着言子偕留有余霞的眼尾,看着散落在地的酒坛,看着言老太爷的墓碑,抿唇无言。
唤醒言子偕前,赵清徽对着言老太爷的墓碑一拜,说:“刺客一事,是我委屈他了。是我不该说那些话。您若泉下有知,知我心思,知我来意,知我图谋,也请您多加体谅。若是体谅不了,也无妨。只是,不要让他难受便好。”礼拜完毕,他伸臂去揽言子偕,“言老太爷,今夜,我把他带走,就不会再还给言家。您若气,来王府闹,我也不请方士拦您。所以,您今夜也不会拦我的。”
言老太爷人都躺在黄土中数年了,当然不会拦他了。
是以,赵清徽轻易就将言子偕扶起,负在背上。徐嘉远见主子步来,连忙提灯迎上,小声问道:“主子,言少监这是怎么了?”他嗅到浓浓酒气,“……难不成是因为刺客一事……还有守卫一事……伤心了?”
赵清徽步履坚实,一言不答,只是背着言子偕向前走。
得不到答案的徐嘉远只能紧跟着,一边谨慎照路,一边挠着耳后说:“言少监……回京以后……不一直都这么度日的……也不是头遭吃闷亏了,怎么到了咱们这就这么受不得了……?真是——”
“你若是不想留在王府了,”赵清徽终于打断徐嘉远,徐嘉远是他多年近侍,也是他太过纵容,“待稍后回到王府,你便自行收拾行囊回殷都旧地,不必再回来。”
徐嘉远脸色一惨,知道自己惹了主子怒,当即要请罪。向笑恰时冒出来,他扶住徐嘉远颤抖地手腕,“主子恕罪,徐副都知也是关心主子心切,这才失了分寸。况且,眼前要紧的是将言少监带回王府,别伤了风寒得了病。主子,快请。”
赵清徽听罢,不再发作。他夜里出来,是骑的马。眼下只能将言子偕揽在怀中,氅衣裹了人,以免夜风侵袭。
向笑见这共乘一马的架势,摸着下颌说:“徐副都知,你不愧是跟着主子的老人了。若是换了旁人,冲着主子跟言少监的情分,就算真如外面传得他们一个病秧子,一个索命鬼,碰上就两命呜呼,我看咱们主子也得是给言少监垫底的那个。”
徐嘉远:“……”
末了,徐嘉远叹口气,也翻身上马。他遥遥望着夜色中已经虚无的一马二人,自顾自开口说:“其实,言少监当年也算是个好人。对主子,没有几个人能比他上心。主子自幼就被夫人教导的太知进退,懂尊卑,遇上什么事,都是主子主动退让。但是,自从言少监来了咱们府中,谁敢让主子退让,言少监就要对方吃不了兜着着走。好些人,言少监其实都是为主子得罪的。”
向笑一听,“这么说来,这言少监还可以啊。徐副都知,又何必这般防着,介怀着?”
徐嘉远握着缰绳,马鞭抽动,他在风里说:“可是,人是会变得!这几年来,我亲眼看着主子从什么都不争不抢,变得他想要的就没有争不到抢不到的!主子已经不是当年的主子了!主子走的每一步,都变得危机四伏,稍不留意,就是万箭攒心之境!言少监既然不是当年的言少监,为何不能是穿主子心,要主子命的那支箭呢!”
况且,以他看来,没有人比言少监更能威胁到主子了。
“我随主子多年,有些决定,主子可以做得,但有些命令,我却不能听得!”
向笑策马随后,“论起忠心,我是输了你徐嘉远一城了!但是,我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