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却又陡然升起了震耳欲聋的窸窸窣窣嘈杂之音,温与钦跪伏在地面上,脊背依旧笔直挺拔,如同高山雪松,慕悬照的言语字字传入他的耳中,似绵针用力一寸一寸地扎下去,彻骨的寒冷席卷全身,地面上的茶渍渗透地毯,温与钦艰难地启唇:“陛下将臣当作什么?”
“狗吗?”
慕悬照单衣轻薄,他眉心之间一点朱砂红痣若隐若现,微微上扬的眼尾处染了些倦怠之色,年轻的帝王羽睫微颤,手指紧紧缩起,半晌后才慢慢反问道:“做不到?”
温与钦抬起头,他的喉咙里被一些难捱的痛意堵塞着,他缓了又缓,迎着帝王淡淡落下来的冰冷目光,吐出依稀几个字来:“请恕臣实在,无法做到……臣还不至于如此,掉价。”
贵公子自幼身居高位,想必没吃过什么太大的苦,他年幼时的艰难也无非是老师教导严厉,被戒尺打几下手心,再难也不过只是跪着抄书反省了,慕悬照看着他默默地想,他想求得自己原谅,却又不肯承受慕南祁所曾经留下的恶果,温与钦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自己这一份他不肯舍弃,肩膀上所负的自尊也无法放下。
“你真的看不见,”慕悬照轻轻地说:“温与钦,既然做不到,那么就离开吧,孤不会强迫你,肱股忠臣,风华无双,总不会真的像狗一样舔舐地板,四肢攀爬。”
“我了解你。”
温与钦的心脏狠狠颤了一下,他愕然抬起头,慕悬照的语气十分平淡,细听之下尚还有几分温和,少年帝王不辨男女的面容大半隐在了黑暗之中,七步之遥,温与钦却恍然觉得,曾经那个信任他,仰慕他的少年,离他越来越远,已经到了他伸手却抓不住的地步。
“少祯……”
“温首辅,”慕悬照音色轻和:“往后,别再这么叫了。”
温与钦心中的慌乱如雾一般越来越浓重,他看着慕悬照面容之上虚假至极的笑意,少年薄唇微扬,灰眸中却无一丝温情之色,单薄寝衣覆在肩头,寸寸尽如冷冽冰雪。
温与钦思索片刻,从自己已经混乱成一片的思绪中抽出身来,他俯身施了一个大礼,额心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上:“陛下,臣……除此之外,您令臣如何做都好……刀…用刀来惩罚臣,鞭子……什么都可以……”
慕悬照轻轻叹息一声,笑道:“温首辅这副模样,到像是孤负了你似的,一个小误会罢了,何必到如此地步?”
温与钦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的指尖已经麻木,辨不清传过来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只是心口被戳出来的那一只血肉模糊的窟窿越来越大,有风灌进去,温热的血流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流失?
“那么陛下,原谅臣了吗?”
慕悬照沉默两息:“孤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像狗一样爬过来,孤就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从此前尘旧怨一笔勾销。”
“但是你也说了,”慕悬照微笑着:“你做不到。”
“所以离开这里吧,”少年帝王轻轻叹息:“我原本就知晓的,温首辅千贵万贵之身,怎么会因此小事而变成一条狗呢?”
温与钦捏紧了手指:“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有想原谅我……是吗?”
少祯不要他了……
慕悬照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如果可以,他能敞开胸膛,任由他用刀用箭用烙铁,还报了那处伤在他心尖的箭伤,可该死的他却只能跪伏在这里,居然在纠结要不要选择那一条……成为狗的路。
四肢攀爬过去,少祯原谅他。
值不值得?
只在心爱的少年面前失去尊严,可不可以?
没有其他人会看见的,那夜他的确做错了一些事,少祯是喜欢多想的人,他本不做出那样的事来,也不该任由慕南祁将那只箭射出去……他以为那支箭会扎在花映袖的身上,却不想反而伤了慕悬照。
“你该走了,”在温与钦纠结的时候,慕悬照开口提醒道:“如今宫中森严,城门禁闭,若是再不回去,温首辅只有睡大街的份儿了。”
少年转过身,将另一只烛火点起来,霞色火光映照着他艳丽的面容,却无法给予一丝温暖,帝王灰眸微垂,所有的情绪尽数收敛,这四年来,花映袖的确教会了他很多……一个身为傀儡帝王的卑劣皇子,在四年后的今天,在被训斥了无数遍后依旧无法做好任何事的懦弱少年,终于真正地成为了帝王。
“砰。”
身后有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慕悬照手执烛火回身看去,却见温与钦将额心重重磕在了地面上,他撑起一只手,膝盖轻轻地挪动了两寸,只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就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慕悬照扬起眉:“温首辅这是做什么?”
“原谅我。”温与钦低着头说,“我爬过去,少祯原谅我。”
这里不会有其他人看见……所以没关系,少祯是如今的帝王,他跪下去原本就是他应该做到的本分,现在只不过是在跪的基础上爬过去而已……
慕悬照没有回话,他看着温与钦像狗一样慢慢地挪动到他的身前,心里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一丝畅快,曾经慕南祁用来折辱他的手段,用到温与钦身上,总归叫人有些无趣。
于是当温与钦的手指抓住他的衣摆时,慕悬照无情地用力甩开,帝王俯下身,低声告诉他:“温与钦,我骗你的。”
“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
三月三时,春日好景。花映袖拖了足足两个月的选秀终于提上了日程,慕悬照对此没有发表太多意见,但凡是花映袖点了头的,他尽数纳入了后宫,名册上的女孩大多十六七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白皙的脸上泛着浅红的娇羞,慕悬照翻看着画册,在阿喜呈上来牌子的时候,随手翻了一张。
皇后还未选,但宫中已有妃嫔,慕悬照不大了解位分之类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由花映袖一手操办,他明白花映袖想要什么,有朝一日他若和某个妃子诞下皇长子,便会成为花映袖手中的另一颗棋子。
但是又有什么所谓?
左右不过是囚入一生牢笼,做一只永远飞不出深宫的金丝雀,他既然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上了,就算被控制着,慕南祁也永远别想为他的母族兴复荣光。
夜色渐浓,花映袖斜身靠在藤椅上,手中拎着一坛烈酒,他已经喝了有小半盅,身上酒气浓郁,窗外粉桃新开,微风拂动,正是一幅春日好景,前几日的选秀已经落下帷幕,花映袖强行压着心里的不适,站在小皇帝的身边,仔细地为他一个一个选过去。
那些姑娘的确漂亮,年轻又娇俏,大多都并不晓得宫中如今的诡异形势,只知道身为了秀女,将来可以成为尊贵的妃子。
“庸脂俗粉……”
花映袖暗骂一句,又低声说了几句不能闻于人前的粗话,男人眉心拧起,听着身旁近侍尚景说话:“今日陛下翻了牌子。”
花映袖心口一滞:“谁的?”
尚景答道:“昕贵人,凌家的小姐。”
花映袖沉思片刻,脑海里回想出一个姑娘的娇俏容貌,正是两月前他择选时所看画册最上头那个,素衣轻裹,月眸柳眉。
“陛下到底年纪小,”花映袖沉思片刻,道:“那贵人第一次侍寝,也不晓得能不能伺候好陛下。”
尚景道:“秀女选入宫前,都是学过的……”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小太监自幼长在宫中,做事麻利,左右逢源,最会看主子的脸色,他看着督主愈发沉郁下去的面容,改口道:“奴才倒是觉着,您合该去看看,万一那贵人冲撞了陛下可怎么是好?”
花映袖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该去看一看才是。
花映袖换下沾了一身酒气的衣裳,叫尚景去寻了一册春宫图拿在手里,快步寻着台阶上楼,从玉雕长廊绕到后殿中,小皇帝的远看寝殿黑漆漆一片,似乎没有点灯。
或许是早已经睡下了?
花映袖蹙起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迈步,刚刚走至门前,手还未曾敲击门板,一阵声音蓦然传到他的耳边。
“陛下轻点……”
女子的娇音杂着微弱的喘息,如同最和缓的高雅乐曲,内殿中不停地传出不堪入耳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花映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手里的画册被捏出刺耳的声响,胸口处仿佛被搁了一块炽热的石炭,烧得他疼痛难捱,他握紧了手指,指尖泛起了冰冷的苍白色,所有的理智瞬间化为了灰烬。
男人艰难地挪着步子,每一步都带着一股令人恐惧的不可抑制的可怖冲动,他未敲门板便推开了门,一点点地往内殿行去,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刺穿了他的内耳,激得他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
“谁许你进来的?!”
床间凌乱,少年只着一身单衣屈膝坐着,那女子被绒被遮掩住了身躯,花映袖看着慕悬照颈间红痕,目眦欲裂,在酒力的作用下,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滚!滚出去!”
花映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扯开慕悬照搁在女孩儿肩上,轻轻安抚着那贵人的手,然后如疯了一般要将那姑娘拖下皇帝的床,全然无法顾及他如今的模样有多癫狂。
“啪——!”
慕悬照忍无可忍,用力甩了他一个巴掌:“督主大人发哪门子的疯?”
花映袖你真是个癫公。。。
好喽,三章选择的最后一章,下一章彻底敲定(oe,be,或者选花选温的都可以投票,会酌情考虑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厌世傀儡帝王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