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键的手机响起来了。
卢艺思出去买菜了,林序走进父母的房间,拿起林键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没有备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林序的感觉很奇妙,有人给过世的林键打电话,就好像他的父亲依然活着,与世界上的某些人还有联系那样。他盯着电话,咚咚的心跳撞击着胸膛,他想象着林键活过来了,他会走进来,从林序的手中接过电话,划开通话,再自然不过地说出一声“喂?你好”。
铃声断了,林序的幻想世界轰然倒塌,林键消失了。
林序攥着手机,静立了一会,然后输入四位数的密码,正想给陌生号码拨回去的时候,那人再次打来了。
这回林序没有犹豫,而是快速接听了。
“喂?”
“喂?你好,请问是林键先生吗?”对面的男人语带犹疑,估计是听出了小孩的声音。
“我是他的儿子,你有什么事吗?”
“请问林键先生方便接电话吗?”
“不方便。”
“好吧,那请你转告你爸爸,他通过我们乐团的面试了,请他下周一早上九点……”
那人后面说了什么,林序已经听不进去了,一滴眼泪砸下来,像是乐符从钢琴中跃出。
“喂?小朋友,你还在听吗?”
“小朋友?”
“奇怪啊,明明有信号的……”
“我爸死了。”
“啊?”
“我爸死了,去不了了。”
良久,对面说:“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节哀顺变。”
卢艺思回来之后,林序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那人说,你爸通过了乐团的面试?”卢艺思似是不敢相信,需要重复确认这件事。
林序:“嗯。”
“真的吗?”
“真的,我亲耳听见的。”不会是幻觉,应该。
卢艺思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几颗泪坠楼而亡。林键死在了离他实现梦想最近的时候,他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从那以后,卢艺思对林序的钢琴练习更加上心。以前林键还在的时候,林序的钢琴都是他教的,林键走后,卢艺思给林序报了个一对一的钢琴课程。
她总是跟着林序去上钢琴课,与钢琴老师沟通林序的练习状态。
钢琴老师知道林键的事情,倒也没有将孩子逼得太紧。
他说:“小序现在没法很放松地弹琴,而且比较容易忘谱。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嗯……再给他一点时间吧,小序是个聪明的孩子,等过了这个时期,就能好起来了。”
卢艺思皱着眉:“为什么会没法放松?他的基本功都很好的,老师,你再好好引导他行不行?”
钢琴老师叹了声:“基本功跟能不能放松的关系不大,前者是技巧,后者跟感情有关。”
卢艺思忧心忡忡:“可小序若是一直这样,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还会退步。而且他还经常忘谱,他怎么能这样……”
钢琴老师面露难色:“小序这个状态,不是我引导就有用的,这得靠他自己走出来。”
卢艺思沉默片刻。
“小序妈妈,恕我直言,你将小序逼得太紧了。他现在这个状态,其实不适合学习钢琴……”钢琴老师欲言又止,他原本不应该跟家长说这么多,负责教好钢琴,钱就能平安入袋,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卢艺思现在的状态接近疯魔,林序也好不到哪里去。
仿佛钢琴成了这对母子生活当中唯一的光亮,他们都追着这束光亮狂奔,不管前面是河流还是悬崖,天堂还是地狱。但这种狂热的追逐又像是逃跑,他们逃避着什么,逃出了自欺欺人的固执。
卢艺思觉得钢琴老师不懂林序,也不懂自己。
但她还是客气地结束了谈话,并且礼貌地跟这个老师告别。
卢艺思想,要让林序成为更优秀的钢琴家,就必须给他找一个更优秀的老师。
她离开会谈室,牵起在门外等候的林序的手,跟他一起回家。
卢艺思问:“小序,你觉得这个老师怎么样?”
林序想了想:“挺好的。”
卢艺思问:“好在哪里?”
林序说:“各方面都挺好的。”
“比你爸爸教得还好吗?”
“没有人比爸爸好。”
林序不知道卢艺思在问什么,哪怕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站在他的面前,也比不上林键。
“妈妈想给你换老师。”
“为什么?”
“这个老师不够好。”
林序没什么所谓,他问:“换成哪个老师?”
“妈妈还没想好。”
“哦。”
卢艺思又问:“听这个老师说,你最近无法放轻松地弹钢琴,而且总是忘谱?”
林序无法反驳,“嗯”了一声。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林序总是在弹琴的时候,想到了林键。他紧绷着精神,害怕自己弹得不好,林键在天上看到了会叹气,但他越是绷着自己,就越容易出错,他走进了迷宫当中,撞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路。
但是这些事情,他不敢告诉卢艺思。因为他知道卢艺思的难过并不比自己少,他告诉母亲,就等于在母亲的伤口上面再次撒盐。
林序默默承受着,独自承受着,他总是忘记谱子,他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背谱了。
他甚至在想,储存悲伤和储存乐谱的记忆之地是否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悲伤占据的地方太多了,挤占乐谱的空间,在他的脑海中称王称霸。
林序只能说:“我不是故意的。”
卢艺思说:“小序啊,你要再努力一点。”
林序握紧拳头:“我会加油的。”
卢艺思说:“妈妈相信你。”理智上她知道不应该将林序逼得太紧,但她在林序身上投射的希望实在是太重了,她不能松懈,她也不让林序有松懈的机会。
她总是想着,如果林键可以早一点通过乐团的面试,她对他的离开便会少一点遗憾。
所以对于林序,她不想有任何“早知当初”的懊悔,她要未雨绸缪,要铺垫前路,要自我感动式的牺牲与沉沦。
卢艺思找到了林键的几个朋友,拉下脸皮到处求人,终于,得到了一个带林序去见伍苔的机会。
伍苔是北城有名的钢琴家,在国内是top50级别的,卢艺思很珍惜这次的见面机会,她在林序耳边念叨着:“一定要拿出你最好的表现,让他当你的老师。”
林序说:“我会努力的。”
卢艺思说:“光是努力还不够,你必须竭尽全力。”
林序不知道,见个面还能怎么“竭尽全力”,但他还是应下来了。
伍苔还有两年就满五十了,他原本打算退休后再收弟子,但听说林序是个刚失去父亲的孩子,他就动了恻隐之心。
林序站在伍苔的面前,伍苔只是瞥了他一眼,并不想在他的面容上寻找到哀戚的信息,他让林序坐在钢琴凳上,弹一首曲子给他听听。
林序问:“弹什么?”
伍苔说:“你此刻最想弹的一首曲子。”
于是林序弹了首《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卢艺思急了,说:“林序,你换首曲子。”谁都会弹小星星,这太简单了,六个四分音符加上一个二分音符的一段简单循环旋律,怎么入得了伍苔的眼睛?
但伍苔阻拦了卢艺思,说:“请不要干扰孩子。”
林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他最想弹的曲子确实就是这首,他甚至没想过别的可能性。
伍苔走到林序的身边,问:“为什么最想弹这首?”
林序看了卢艺思一眼,才重新看向伍苔的眼睛:“因为我想爸爸了。”
卢艺思伸手捂住了下半张脸。
伍苔看着林序的眼睛,那是纯真的,干净的,亮得像星星那样的。
伍苔问:“愿意当我的学生吗?”
林序说:“愿意。”
伍苔说:“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林序说:“谢谢老师。”
卢艺思赶忙说:“谢谢伍老师。”
伍苔让林序出去坐一会,他要单独跟卢艺思聊聊。
卢艺思还是不断感谢伍苔,伍苔说:“不用谢我,我收的学费可不便宜。”
“我知道。”
“我知道,林序的父亲走了,家里全靠你撑着,钱够用吗?”
“够用。”
“冒犯问一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是一家小公司的文员,还兼职了一份公众号写手。”林键出事前,卢艺思做的是家庭主妇,林键出事后,意外险赔了不少钱,加上之前的存款,足够支撑他们母子俩几年的日常花销,但卢艺思还是找了份工作,这样保险些。
小公司的文员,工资不多,但是胜在工作清闲,而且从不加班,她能有足够的时间精力照顾林序。每晚做完家务后,她会再写一些稿子发给公众号,能写多少写多少,因为写得多赚得就多。
“这么辛苦,还要送孩子学钢琴,值得吗?”
“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伍苔说:“我不是每天都有时间,只能保证一个星期至少教林序八个小时,我什么时候有空就联系你,你再带他过来,或者让他自己过来,可以吗?”
“可以,多谢老师。”
“不客气。”
卢艺思走出钢琴室的时候,没看见林序。她再往外走,发现林序坐在了大门的石狮子旁,看远处的孩子追着气球玩。
卢艺思蹲在林序的旁边,问:“小序,你也想玩气球吗?”
林序点了点头。
卢艺思说:“好,妈妈给你买,但……”
林序接上了卢艺思的下半句话:“但我会先完成今天的练琴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