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
祝善颂接到母亲赵卉美电话时,人正在新榆东站。她腾出一只手按了接听键,无暇顾及提着土特产的左手手心被勒出的红印。
电话那头赵卉美语速飞快,焦急中透露不耐问她人在哪儿,声音忽高忽低,许是环顾自周又低头瞧了眼表,交代着先前说过许多次的话。
“咱们家好歹要显出诚意,你沈叔叔已经快到了,总不能让人家等吧。”
先前在客运大巴上晕车,索性嘴里一直含着片口香糖,不知怎的听着赵卉美的声音,不小的糖硬是被咽了下去。
正卡在胸腔。
祝善颂干呕几声,捶了捶胸口。
仍无济于事。
反倒是电话那头的声音蓦地停下,不到两秒再次飞快传来——
“怎么,还不乐意听了?我多说你几句就不耐烦了?你到你沈叔叔家可要把臭毛病收一收,人家家可没义务惯着你,你沈叔叔对咱家有恩,见了面可千万要有礼貌……”
祝善颂低头瞧了眼沉甸甸的蛇皮袋,肩膀传来阵阵酸痛,她温吞的回应,听不出情绪:“知道了,要坐车先挂了。”
临挂电话,她又补充一句:“半小时后到。”依旧没什么情绪。
挂掉电话,把行李放在靠边的位置,伸手拦了辆车。她没有报赵卉美说的位置,脱口说了家的地址。
车内冷气很足,司机四十出头的年纪。她看了眼整洁的后座,犹豫片刻提出把包一同放进后备箱。
司机看了她两眼,笑了几声:“没事儿,背包你拿着,送完你我还要去洗车。”
司机显然也是爱干净的人,人和车子都收拾的干净利落。中途等红灯,进来个电话,是个女人声音,细声细语问他:“几点回,大中午还拉人啊?我和星星在家等你,蛋糕已经买好了,你不用买东西尽快回来吃饭。”
他听得仔细,句句回应着,胳膊搭在方向盘上,食指和中指点着手刹。
祝善颂靠在车窗玻璃上,抬眼看着前方红灯倒计时,长达一分钟的等待中细数听着对话。
终于红灯灭,显示器上荧绿色的小人闪动。
司机从后车镜瞥了她一眼,开口问她:“小姑娘我看你跟我家闺女差不多大,你们这个年纪都喜欢什么?”
他打着转向灯,左手转着方向盘,“我闺女今天生日,我寻思给她买点啥。”
正闭目养神的祝善颂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干涩:“她平时有什么爱好或者喜欢追星什么的?”
像是问对人了,男人声音里多了份欣喜:“哎还真有!她追星,喜欢那谁谁,名字我记不起来了。照片看的挺酷,说是一什么嘻哈歌手。”
祝善颂抿嘴微微笑了下,目光扫过窗外的高楼:“她爱豆的周边?”
下了车,司机帮她把行李拿下来,临走叫住她,拿着手机翻出女儿的朋友圈问是哪个明星。
祝善颂看了一眼,正是当红的小鲜肉,她报出名字拿好行李便离开了。
正值晌午,南巷里弥漫炒菜和米香。
家家户户的门口立着竹竿,洗净的衣服悬挂在窗户外,铁勺敲击砂锅的声音里混杂着几句地道的方言。
她拖着行李箱避开搁置在门口的木桶,绕过石板路上的水洼,走到巷子最深。
一进门,卸下大包小包,时间紧凑,她洗了把脸衣服没换就出门。
随后想了几秒钟,又走回厨房,从刚带来的土特产里挑了几袋她认为最好吃,最轻便的带上。
见面礼这种东西,象征性拿着不失礼数就行。
十二点刚过五分,祝善颂掐着点推开餐厅的门。
报了包厢号后被服务生领进去,推开门,赵卉美和沈临已经在等她了。
沈临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大腹便便,头发抹的发胶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手腕上那块名贵的手表,浑身写着“暴发户”这仨字。
祝善颂嗓音很细,南方人特有的温言软语,她乖巧的叫人:“沈叔叔好。”
沈临接过她手里东西,说了几句客套话。
吃饭的气氛还算融洽,祝善颂因为晕车吃了几口面前的虾皇饺就不再动筷。见二人聊得投机,商量何时搬进沈家,祝善颂听了几耳找了个理由离开。
外面下起太阳雨,热风夹杂雨丝横扫在脸上,祝善颂没拿伞跨进雨中。
她记得几年前祝向融失踪那天也是雾蒙蒙的太阳雨,祝善颂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在一通电话里,祝向融在电话里喊她的小名,之后就是忙音。
祝善颂感觉不妥,再拨过去就是无人接听。
她的父亲是在海边失联的,那一年是祝家出事的第一年,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是抛弃她们母女俩。
流言蜚语四起,起初赵卉美还会辩解,说的人多了假的也会信以为真。
祝善颂九岁那年,赵卉美抛弃她背井离乡。
所有人都以为她改嫁不会回来了,她却意外的回到南巷,认识发家不久的沈临。
祝善颂和她的母女之情在九岁那年就断了,现在她对过往不提,还恭敬的叫那男人一句“沈叔叔”也是看在家里老人的情面上。
祝家因为欠债在南巷已经臭名昭著。
她性子软,受气不敢出声,流言听多也就麻木了。
翌日。
赵卉美给她留有一张字条,通知她今天收拾东西,晚上沈临安排人把她接进沈家。
时间还早,她背着大提琴去了琴房。
琴房在南巷对面,过了龙栖桥就进了繁华街区,一南一北两派景象。
南巷是老旧房子,再过几年拆迁后就会变成一片废墟,河对面是富人区北塘公馆。
祝善颂在琴房听了会儿学员打吉他鼓,逼仄的空间里鼓声如雷贯耳,听久了也心生烦闷。她独自一人拉了会儿琴,中午十二点赵卉美接完班准时给她打了通电话。
特意提醒她晚上早点回家,把纸条上的内容又复述一遍。
窗外阳光大好,琴房大厅也平添一抹金。她坐的位置能晒到太阳,光线从梧桐叶的缝隙中渗漏下来,夏日的烈阳热气逼人。
她起身出门拐到便利店买了水和冰棍,走回去时路过北塘公馆,她站在龙栖桥上看着高楼林立的别墅区,灰白色调的房子在暖阳中依旧冰冷。
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原路返回。
坐在便利店里随便解决了午饭,午后一两点路上的人也很少。她蹭着店里的空调不愿离开,烈阳照在眼皮上有了几分困倦,店内放着舒缓的英文歌,她趴在桌上很快便睡着了。
夏日的午后,她做了个梦。
梦见祝向融穿着一件质地良好的白衬衫,肩上背着她问:“小天鹅,生日礼物想要什么?”父女俩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头顶霞光万丈。
醒来的时候,额头冒了冷汗,祝善颂不知睡了多久,抬眼看向窗外行人已经多了起来。她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起身离开。
许是睡了一觉,再出门时也不觉得闷热烦躁。
便利店对面是一个刚修建好的球场,几个小孩子在场边踢毽子,她百无聊赖走过去看。
几个小学生像是刚放学的样子,书包横七扭八躺了一地。
祝善颂站在旁边看着,毽子只能在空中停留三秒便直直落地。
她弯唇笑出声,俯下身子柔和对他们说:“姐姐教你们好不好?”
她凭着记忆能踢几十个,几个小孩子佩服的五体投地。听着他们稚嫩的欢呼,祝善颂心情大好。
刚准备离开时,被一个小女孩拽住衣角,水灵的眼睛里像盛满了光:“姐姐,你说那两个人谁会赢?”
祝善颂直起身子,也被不远处的声音吸引。
场地内有两组年轻人在打排球,中间排球网拦着,轻盈的排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稳稳的落入对方领域。
5:2
紫衣队甘拜下风。
祝善颂眯起眼,伸手挡了下阳光,放下手时视线里多了个后上场的男生。
也是紫衣,运动服后印着“5”,同伴向他扔了瓶矿泉水。
他侧立站着,下颌棱角分明。
手肘驱起高过头顶,瓶子里的水倾泻而下,浇湿他的短发。
他扭过来时,夕阳把他的脸照的坦亮,脸上带着少年肆意的笑,他抬起右手冲着对方竖起一个大拇指,在一片哄笑声中拇指慢慢朝下。
笑容更显张狂,在对方后知后觉中的笑骂里抬头扬了扬利落的短发。
他仰头喝完瓶里最后一口水,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
几步走到站队,他打头,动作敏捷行云流水。
场地里少年气的欢呼不绝于耳,像此起彼伏的热浪——
“祷哥牛逼——”
同队的队员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吹着放荡的口哨说心服口服。
男生嘴角挑了下,睥睨看了眼对方,眼尾眯起,露出漫不经心的笑,自信里是狂妄的傲。
5:0。
祝善颂看的出神,看着男生跃起扣下对方的球,大获全胜。
男生回头时,祝善颂只感觉心跳在一瞬静止,脑子嗡的一声作响。
几个同伴相拥他朝她走来,祝善颂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慌不择路垂下眼。
面孔越来越近,随后她在嘈杂的少年音里听到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声。
梧桐树上蝉鸣不绝,热风吹在发烫的脸颊,她感觉心绪陌生又复杂。
良久。
一道声音自头顶落下,“什么时候回家?”
祝善颂听着耳熟,低垂的头猛地抬起,球场只剩稀拉几个人,有种心跳飙到最高处后趋于平稳,刚才险些要从嗓子眼蹦出的心脏回归正常频率。
场地没有那群人欢闹,蓦地有种着陆的落寞。
“什么时候回家?”眼前的男人面容清冷,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
祝善颂看见沈家的人就有种从幻梦中被拽回现实的失重感。
祝善颂抿唇,她可不想这么早回沈家。面对沈允之直白的询问,她咽了口口水,大脑飞快运转扯出一个理由。
“我还有节提琴课,上完课就回去。”
不等沈允之再开口,她丢下一句“我快迟到了,哥哥再见”便快速消失在他视线里。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
南巷也趋于热闹,各种商贩的呦呵填满老旧的巷子。
祝善颂又开始漫无目的的走,她只为消磨时光又回到了南巷,她看了眼街口心底叹口气。
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
巷子窄,一次只能过两个人,遇见骑单车的行人要让出条道来。
她的思绪被身后一阵车铃声打断,她反应过急撞翻墙角的竹竿。
哗啦啦倒下的竹竿把逼仄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她欠身连连道歉,一时把巷口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面熟的街坊邻居见是祝善颂,三三两两私语开:
“这不是赵家那闺女,不是说搬走了,咋还回来?”
“谁晓得咧,人家妈真有本事,找了个暴发户摇身变凤凰喽。”
“就是啊,几年前还被追债,现在成了人上人,谁见不眼红。”
……
祝善颂走远依旧能听见身后的议论,食指指尖不自觉掐着掌心,指尖泛白,察觉不到痛。
她进了家,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强装的镇定瞬时土崩瓦解。
她把脸埋进双膝,缓了一会儿后,放下提琴包,拿起脸盆和抹布打扫家里卫生。
家具和生活用品都还在,想必沈家都会安排好,赵卉美只拿了当年的嫁妆,其余一概留下。
老屋不大,陈设简单,不过一会儿就打扫干净。
堂屋的桌椅板凳像是镀了层漆,打扫完锃亮锃亮。
祝善颂的行李很少,她回屋把祝向融留下的东西一并拿着,临走前给院子里的花草浇了水,关掉盏灯拴上门,前往北塘公馆。
此刻的天漆黑如墨,头顶交纵错杂的电线也隐入夜色里,昏暗的路灯下围绕着白色飞蛾,光影阴翳斜斜的照着石板地。
大门口立着两樽石狮子,铁制大门处四个烫金大字:北塘公馆。无论绿化还是休闲设备都是一流,一草一木都和南巷的老旧划分界限。
祝善颂第一次来,几幢相同的别墅房呈对称分布,她绕来绕去终于找到记忆里的门牌号,她勾唇窃喜,门匾被爬山虎遮挡都能被自己找到。
她站在门口做了五分钟的深呼吸,低头象征性理了理衣领,抬手去敲古色古香的大门。
轻扣着门,敲了一分钟没有动静。
她退出去,见有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确认有人后再次上前敲门。
十分钟过去后,她那没有脾气的脾气也心生不悦。
“没有人吗?”她贴着门缝冲里面喊,在她再次抬起手时,门开了——
一个身穿黑色运动裤,赤.裸着上身的男生站在屋内,屋里暖黄的灯映在他身后把他的脸庞照的分明。
身形高挑挺拔挡住后面的光,肩膀宽阔线条流畅,脖颈处的锁骨漂亮又诱人。一双上扬狭长的双眼带着点困倦,一头乌黑利落的短发,眉目俊朗透着桀骜。
堪称完美的五官让人移不开眼。
就在几个小时前,在球场见过的“5”号少年。
男生像是刚洗完澡,肩上搭着白色毛巾,看着祝善颂的目光里多了份没睡醒的迷离,他抬手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等待祝善颂说明来意。
祝善颂在他开门两秒后脸“腾”的泛红,她眨巴眼睛,眼神游离。
一是为眼前的局面尴尬,二是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该问“这里是沈临家吗?”还是自报姓名,说“我来找赵卉美”?
她脑子卡壳,下意识后退一步,脸和脖颈染上红意,在没人打破快要降到冰点的气氛时,赵卉美连环夺命call救场式的响起。
祝善颂接起,嗓音又细又软,看着已经敲开的大门声音有些无辜。
她瞥眼大门又看眼门牌号,尽量让自己目光不要扫到面无表情的男生,在她再三确认,无意间再次看到门匾上赫然的数字:502。
她倏地眉心一跳,才意识到敲错了门。
祝善颂收起手机,磕磕绊绊想组织语言解释时,对上男生怎么看都有点在隐忍戾气的脸,那句说明原委的话到嘴边,又被吞了下去。
她左看看旁边的门牌号,眼神飘忽不定。
最后——
像个二货一般,给对方鞠了一个极具诚意的九十度深躬。
李祷嘴角一抽:“……”
我要礼尚往来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