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声喃道。
“也就是说……”
“不会再有别的神了……”
千万年来,生死往复,桃源里的神族又无法通过互通孕育子女,全靠无极树繁衍生息。如今无极树这副样子,可如何是好。
那棵与天地日月同寿,那棵孕育他们,滋养他们的母树,彻彻底底的再无了生机。
神们慌了。
小长荧静默着听完自己从未了解过的往事,自鲲神怀里跳下来。
“那她还能活过来吗。”长荧问道。
鲲神笑了笑,伸手点了点长荧额间启智之处,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注1),魂归天地,她便永存,无论生死,已成永恒,何来复活之说。”
小长荧轻喃道:“永恒……”
少时,小长荧便在鲲神的教导下,领悟了这样的生死之道。可是这方天地里,却只有他一人稍稍摸到了天地想教会他们的冰山一角。
除却鲲神,竟是再无他人与他有共同的领悟了。
鱼神缪期活了千岁,一把老骨头在盛夏归寂。其时桃源诸神无不悲怮痛哭,纷纷指斥立于一旁的小长荧不仁不义。
小长荧不哭不笑,只是站在一旁无助地解释鲲神教与他的道,将永恒掰开了揉碎了讲与他们听,却是无人信他一言一语。
人群熙攘,人头攒动,小长荧找不到鲲神身影了。
缪期的身体化成了一把不堪盈握的尘土,最后被果神盈漪撒在无极树下。
那年八岁的小长荧,只是个孩子。
却无人将他视作孩子,冷漠的将他划到异物不详的范畴中。
两年后,桃源里的一场天崩地裂将诸神打了个措手不及。万山倾倒,江河倒灌,每日午夜时分竟是有无名的亡魂自暴露的地脉中涌出,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号与尖叫。
一时间,桃源诸神陨落过半,余下-部众倾其毕生法力,送万物百昌归位,度过此劫,桃源重归安宁。
只是,人心不同往日安宁了。
这年冬天,谷神畴耕托长荧给盈漪传话。长荧破门而入,屋里静谧出奇。
屋外,天色渐晚,有风拍击腐朽的门框。狂风大作,阴云滚滚而至,大雨倾盆。
半晌,长荧捂着不断流血的脖颈,尖叫着夺门而出。
“啊!”长荧踉跄跑出院落,赤脚踩着一地飞沙走石。
他闭着眼,撞进了一个充满芳馨的怀抱。
“闪闪?”鲲神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温柔的音色仿佛有魔力,抚慰着长荧不停躁动狂跳的心。
“啊——啊……”长荧嘶哑着声音,揪住了鲲神淡青色的衣角,“鲲……鲲……鲲!”
长荧一路跑来,溅了满身泥污,一身衣物尽数被雨水打湿,脖子上的血液染红了他半边身体。浴血而来的他抱着鲲神委屈的痛哭流涕。
“闪闪,松手。”鲲神撑着伞,立于树下,垂眸看向长荧,“听话,抬头。”
长荧颤-抖着松开了手,鲲神衣袍上多了几掌血印。
鲲神的手自长荧的侧脸拂过,继而挑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过去了,都忘了吧,嗯?”
长荧张了张嘴,还在大口喘息。
“垂死挣-扎,是她看不破生死,闪闪,不要让她影响了你的心志。”鲲神缓声道,伸-出食中二指,像往常一样点在长荧额间。
霎时,鲲神指尖光华流转,温和的光芒笼罩住了二人,周遭雨点都被映照的流光溢彩。
长荧被这涌入身体的温暖法力抚慰,心中的惊惧与绝望似乎化作无形之气随呼吸流出身体。
长荧说:“盈,盈漪姐她,她咬唔——”
“嘘。”鲲神拇指覆上长荧的唇,道:“生死有命,善恶都将化为虚无。天地间百善百恶,盈漪者,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行径,便让你如此狼狈。闪闪,你还是看得不够多。”
雷声此时渐大,长荧瞳孔收缩,似是害怕地低声呢-喃:“不我不想看……”
话音却是被鲲神的拇指摁在了嘴里。
长荧渐渐平静了呼吸,盯着鲲神的脸。
鲲神丢掉了伞,蹲下身子抱起了长荧:“好孩子,不要怕,以后就好了。”
鲲神掌间运起法力,一下一下拍着长荧的背。
“你还小,再过几年……”
一阵电闪雷鸣,没过了鲲神的话音。
长荧虽然没有听清鲲神的话,但那些缠绕在他心中的万般惊惧被鲲神的手一点一点擦去,那些不安与惶恐又一次回到了灵魂深处。
盈漪的亡身,是由畴耕收归撒在无极树下的。
这里是所有神灵的归寂之地,此处收聚了万千凡尘,承载着生命的厚重。
鲲神亦是在此处陨落,在长荧十五岁前夕,化作巨鲲,没入深不见底广不知际的溟河中。溟河波光粼粼,亦为鲲神披上了星辰。
“我该走了。”鲲神说,“走之前我留下一尊鲲身放在这里吧,灵力啊,临到头了却用不完……”
长荧涉入水中,轻轻趴在鲲神光洁宽广的额上,抚摸着他额间巨大而秀美的角。
鲲神感受到了什么,只笑了笑。
长荧问:“鲲,你去哪儿。”
鲲神道:“去往天地,在你身边,闪闪。”
长荧问:“我还能见到你吗。”
鲲神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气息拂动水波,悠悠的,一圈一圈扩散出去。
“好孩子,你看这天地间,随处都可以是我。”
“我可以是你的一次吐息,是你拂过的一串水珠。”
“也可能是春天里的一阵风,秋天里的一场雨,是柳枝盛怒绿叶上的一团杨花的絮,是肥沃土地上覆盖的厚厚一层白雪。”
“你闭眼,你的黑暗里我无处不在,你睁眼时,你的光芒万丈中我又化做了万物……”
“闪闪,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未离开……”
鲲神低吟一阵,气鸣声如同一首古老的乐曲,飘向流云,归于天际。
“把头靠过来,闪闪。”鲲神说。
长荧紧紧抱住鲲神硕大的角,亲昵依恋地蹭蹭。像小时候那样,用前额轻轻贴上那角,一时间,温和的光晕抱住了一人一鲲。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就这般靠在我身上,我教你何为生死,何为天地……”鲲神雄浑的声音推动长荧的思绪穿梭了时空,回到他记忆中的那不甚清晰的一角……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注2)……生于百昌,归于天地,天地万物自古为一,自然之道即四时交替生死更迭。’
‘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注3)。宇宙间所有的事物组成了你,千百年后,你又组成了宇宙。’
‘你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长荧道:“记得,天地是生死的归处。上下四方万物流转,古往今来新旧交替便是宇宙,也是……‘我’。”
鲲神轻笑一声,笑声与微风一起在水面荡漾。
“也是‘我’啊……”鲲神说,“桃源里所有的神,都由我为他们取了名字,闪闪,我无法陪你到成年,提前为你取了吧……”
“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无极陨落,所有的力量全部赋予你,你将代替无极将光明普照天地……荧……唤你长荧……”
鲲神眼中光芒渐弱,粗重的呼吸卡在喉间。
“我曾……曾去过人间,你不该永远在,在这里。去,去看看更广大的世界……成年后,溟河下……千,千尺……”
“今后桃源,就,剩你一人,无边孤寂……你不要怕……闪……”
长荧一滴泪水挂在眼角,他与鲲神间最后的联系骤然断去。鲲神归去前,最后一次抽走了长荧心中的无尽悲痛,最后一次向他传授生死之道。
“你将归去。”长荧坐在鲲神逐渐冰冷变硬的身体上,一点一点感受生命的离去,与死亡的到来。
春天,麻雀们七嘴八舌,燕子在柳树上安家。长荧一点一点擦去鲲神背上的青苔,一只一只赶走他身边聚集的浮游。
夏天,梅子熟了。长荧坐在鲲神背上吃了个满嘴粉红,偶尔尝到一颗酸涩的梅子,他便龇着牙咧着嘴,捧一掬溟河的水一饮而尽。
秋天,遍地金黄。长荧割麦子时划破了手,血珠自指尖滚落,落入土中,消踪匿迹。长荧怔愣一瞬,停下了动作。鲲神的背上撒满了麦子,偶尔会有飞鸟来啄食,长荧没有阻拦。待鸟儿们吃够了,他才取了一些留作来年的种,剩下的他便一粒一粒的数。
从遍地金黄数到上下一白,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溟河的水冻了有五尺深,就连鲲神的身体,也如一块儿冰冷坚硬的磐石。
夏走秋逝,冬去春来。鲲神再也没有醒过来,有蓬草芦苇从龟裂的皮肤缝隙中生出,大大小小不知名的花朵散落了鲲神满背。长荧轻轻抚摸这些脆弱的小生命,它们温顺地蹭过长荧的手,就像当年长荧拥抱鲲神的角一般。
“我看见了。”长荧小声说,满脸笑容,眼睛透过这些生命,看到了曾经高大伟岸的身影。
那些花草迎着风微微抖动身躯,像是在点头致意。
夕阳西下之时,有位年长智者笑着承诺他再见。
明日朝阳初升,他化作一粒风尘,一阵云-雨,悄悄地来赴他们的约。
……
1,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牡丹亭记题词》明·汤显祖;
2,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
3,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原文为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尸子》尸佼;
20221022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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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归去(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