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杳第一次见到君燃昇的时候,还只是个在街边流浪的孩子。
那是个酷热的晌午,他盼到了那块干了两天活才换到的糕点,死死地攥在手里舍不得吃,却怎么也没料到,竟会有人拉帮结派来抢夺。
街边的石子路被日光晒得很烫很烫,硌在身上怪疼的,自小就懦弱的孩子因为心爱的东西被抢走,愤得捏紧了拳,却依然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将他推倒在地的男孩得意地将糕点踩在了脚下。
“喂,小废物,真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
男孩趾高气扬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焚杳通红着双眼,小声道:“那明明是我的……”
“什么?你说什么?”男孩阴阳怪气地上前,用做工精致的皮靴拍了拍他的脸,而后转头大声对着后面的人喊道,“你们听见了吗?他说什么?”
“他说咱们抢他点心!”
“三哥,他说那点心是他的呢!”
“哎呦~那明明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是那群少年脸上的嘲讽太过明显,亦或是今日的骄阳太过燥烈,烈得能将一个平日委曲求全的孩子的心给燃起来。
焚杳死死地盯着领头男孩那张灿烂的笑脸,那么刺眼。
他突然发了疯,猛地扑了上去,狠命揪住那个男孩的头发,将那男孩“砰”地推到在地,双手猛掐住他的脖颈。
明明疼的不是他,但他却偏偏泪流满面。好似要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似的,焚杳就这么不考虑后果地一拳拳往男孩脸上揍,声音尖得可以刺破天地。
“还给我!!!还给我!!!”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谁也没料到,等到男孩反应过来,他脸上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顿时,冲天的怒火焚烧而起,他一个挺身,抓起焚杳的脏乱的头发,而后往地面狠狠一敲。
“该死的,真是个疯子!”
他回头看了看,发觉那群经常和他混在一起的人还愣在原地,便立刻怒气冲冲地喊道:“都愣着干嘛!打啊!”
那群人便好像大梦初醒一般,立刻冲着上去了。顿时,形势逆转,原本气势汹汹的小疯子被人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他却不知道和谁较劲,硬是没让自己闷哼出来。
刺目的阳光被一群少年的身影挡住,投下一片透不出光的阴影,身下的石子路烫得要命,焚杳双手护着小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却在无意间,透过漏出的一条缝,窥见了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那是个看着比他大一些的少年,面容清瘦,坐在酒楼包间,透过窗子往这儿望。他身穿黑色衣服,眼中不带感情地看着这场闹剧。瞧见焚杳和他对视,便淡漠地垂下了眼,转而和茶桌另一边一个男子交谈。
虽是短短一瞬,但那双眼睛却好似刻进了他骨子里,抹进了他灵魂中,竟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了。
“呸!废物东西!你给老子记住了!你就是条狗!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听懂了吗?!”
领头的男孩朝着蜷缩成一团的焚杳狠狠啐了一口,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身拽起他的头发,逼迫他抬头对视着自己,冷笑道:“狗怎么能和主人抢东西呢?那样是不乖的。”
“哈哈哈哈哈哈!三哥说得好啊!他就是条狗!”
“小狗乖,叫几声来听一下,要是把三哥哄高兴了,他说不定就能赏你口吃的!嘿嘿!”
“我们三哥要你的东西那是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记住了,下次你得学狗叫着乖乖把东西给三哥,懂不懂!”
“还是魔族血脉呢,连人都打不过,就是个没吃药的疯子!怪不得叫焚杳!疯药!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疯药!是疯狗吧!”
疯药……疯狗……
那些嘲讽的话像耳光一样,狠狠抽在了他心上,焚杳捏着拳,缓缓擦去了还没流干的眼泪,而后狠狠地拿袖子摩擦着地面,好像眼泪是什么让人恶心的脏东西一样,恨不得将这辈子的眼泪擦干。
“行了三哥,你和条狗计较什么,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欺负他,还是先去你上次说的酒楼玩吧。”
男孩轻蔑地瞥了眼趴在地上的焚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特意说给他听似的,大声道:“行,今儿个咱们就先去酒楼耍,改日,再来训训这条疯掉的癞皮狗!”
那群少年伴着脚步声走远了,焚杳瘫在地上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了些许。他咬着牙,拼命压着心里那股火,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被打得太重,一时间没法站立,只得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感觉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好似全在往他这儿看,那眼光化作了刀子,一刀一刀地刺进他心扉,刺得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甚至感觉能听到他们的心声。
全在嘲讽着自己,看着自己狼狈不堪地跌落在地,站也站不起来的样子,看着自己跳梁小丑的样子……是不是很开心?
好像他生来便是被踩在脚下的命,是被人打,被人骂,被人拿着出气的命,是专门给人来做出气筒的……
一条贱命。
是啊,一条贱命。
焚杳低垂着头,眼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却突然感觉似是有什么东西为自己挡住了那些无形的刀子。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愣愣地盯了一会儿,而后才抬头,望见的竟是那双让他一见难忘的紫罗兰眼睛。
和先前的无情不同,那双眼睛里好似多了点什么东西,让它看起来更有了些人情味。
而后,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个黑衣少年微笑着弯下了腰,摊开右手,将掌心里的东西递给他。
那竟是块和方才被抢走的一模一样的糕点。
黑衣少年将手往前递了递,声音说不出的低沉好听,却又带了点诱惑的感觉:“我这儿有好多你喜欢的点心,你要不要跟我走?”
焚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陷进去了似的,连点心都忘了。直到那少年微皱眉梢,焚杳才大梦初醒般地赶紧抓住了他的手,连连点头,却是没有急着将点心塞进嘴里。
那颗在眼眶里转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滴在滚烫的地面,留下个不深不浅的烙痕。
黑衣少年笑了,他仿佛达成了某个任务一般,笑得极具成就感。他伸出另一只手,帮他擦掉泪痕,而后顺手抚上了他的头,轻声道:“小疯子,记好了,我叫君燃昇,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那日起,人界的安灵街少了个乞讨的男孩,魔界的君燃昇身旁多了个叫焚杳的部下。
焚杳其实一直想不明白当初君燃昇为什么会选自己当他的部下,明明自己那时什么也不会。
彼时君燃昇还不是魔界至尊,只是晏成阁主手下的一名部下,但他自幼便能力出众,加之从小就跟着晏成,自然是被晏成万般器重,手中权力多多少少也还是有一些的。
说实话焚杳对君燃昇了解的实在算不上多,就连他在晏成手下到底是干什么的他都不知道。只是偶尔和他一起出任务,或者在大本营乖乖等他回来时,总是看到他满身的血,以及冷到极致的紫眸。
次数多了,焚杳就知道,君燃昇干的,是一不小心就要丧命的活儿。
他把自己牵扯进来了,按理说自己是应该恨他的。
但他没有。
不但没有,还一点都不后悔当初的点头。
其实他一直没机会告诉君燃昇,就算那天他没有拿糕点,单凭那双紫眸,自己也会跟着他走的。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魔界突然杀出个很年轻的少年,短短几年便一统魔界,甚至抄了晏成的虚空阁,但还是看在昔日虚空阁阁主的面子上给了他一个长老位分。
也是在那天后来焚杳才知道,原来晏成的野心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想要的,远远不止一个长老位。
再后来,第一代魔尊木枯桑管人管得挺严,君燃昇没法去杀人,也因此清闲了许多,一日同他一起去人界,他竟笑着道:“你这脸越长越好看了,怎么当初没发现呢,还是得找个面具将它遮起来,否则别人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那时,焚杳只觉心脏像出了问题,一直跳个不停,后来回魔界时脸上的温度还降不下去。
焚杳喜欢君燃昇,他在很久前就意识到了。
但他没说,因为他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是没法刮去的,若是要除去,那得连着骨头一起除了,那太痛苦了,他受不住。
所以一直到后来,一直到君燃昇成了魔尊,一直到君燃昇娶了云佼,他都没有把那句“喜欢”说出口。
他就这么一直默默陪着他。魔尊的登基大典,他领着身后万余人跪在君燃昇面前,庄重而虔诚地念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大婚,他望着那对璧人,平静得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礼成之时,他什么都没做,却无人知道,在婚礼结束的那晚,他第一次擅自离职,独自一人去酒楼喝了一晚上的酒。
但这都不是焚杳最后悔的事,他最后悔的,是那天君燃昇对他突然改变的态度,他却没有察觉异常。
那日,君燃昇以他玩忽职守为由,将他关在了七星塔七日,他当时还因为君燃昇的误会伤心了好久。
在塔中的时光很煎熬,看不到君燃昇的时光极其漫长,因此出了塔,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主上,却在迈入人界的第一步听到了神魔大战以及魔尊天帝同归于尽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冷静得他自己都害怕,脑中第一刻回想的竟是被关进七星塔前,君燃昇对自己说的话。
他的语调,声音,甚至他的微表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笑着的,眼里却难得地带了点不舍和愧疚,他甚至看到那双美到心颤的紫罗兰眼睛带了点水汽。
他说:“我以后要是不在阿佼身边,你记着帮我照顾她一点。还有,好好活下去。”
当时他还感觉莫名其妙,七星塔虽然危险,但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加上当时他一直沉浸在被误会的委屈中,自然也没深想那话的含义。
此刻一经回想,却发觉原来君燃昇竟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却把自己蒙在鼓里。
焚杳崩溃的那一刹那是无声无息的,他没有哭,但就是喘不过来气,他把自己憋在一个小屋的角落,胸闷得像要炸掉。
不止一次他想过随主上去了得了,但每每这时君燃昇的话又会在耳边响起。
主上,你真残忍啊。
焚杳喘着粗气靠在墙角,心想着。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违抗他命令的。
他明明早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
却还是为了他爱的女人,连自己的生死权都剥夺了。
他本以为,晏成会趁着这次机会一举抢下魔尊之位,这是必然的,若是事情这么发展,谁也不会有疑惑。
但事情偏偏改变了轨迹,云佼不知从哪儿学到了邪法,强大到杀了晏成,自己坐上了魔尊之位。
焚杳本来是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最好天涯海角再也别和云佼相见,但偏偏君燃昇的话又开始了作祟。
于是焚杳再次想:主上,你可真残忍啊,连我的自由权都剥夺了。
他便不得不待在云佼身边,喊的却不是别的部下叫的“主上”,而是“魔尊”。
好像君燃昇一离开,那些深藏在脑海中的记忆又开始鲜明起来了,每个深夜,他不由自主地便想到和君燃昇的种种过往。他拼命地想,拼命地回忆,生怕有一天忘了。
他开始学着戴上面具,开始抛弃他喜欢的浅色衣服,只穿黑色,开始变得冷漠,开始学着君燃昇的一颦一笑。
好像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君燃昇还没有死,还在自己身边。
云佼要为君燃昇报仇,这是他一早便知道的。
但他还是没料到,她对君燃昇的爱竟会这么深,深到宁肯万劫不复,宁肯放弃轮回也要和神明打这个赌。
他心软了,犹豫了,主上让他照顾好云佼,他舍不得她去送死。
于是他问:“必须这么做吗?”
云佼没有一丝犹豫,血瞳坚定得和当初主上要去神魔大战的前一刻一样。那时他就知道,他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唯一能做的,便是豁上这条命,换回云佼的一条命。
他还是来迟了。
他想过云佼很疯,但没想过她会这么疯,更没想到……她竟是鲛人族的公主。
明明他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云佼了,却还是看着她如罗刹殿外飘零的丁香一般掉下了悬崖。她面容很平静,好像真的是被风吹走的,仔细看还有一丝笑容。
他突然想起,主上当初跌下去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真好啊,云佼去找她爱的人了。
她已经解脱了,自己呢?
几年后,焚杳被推举着当上了魔尊,同意了四界的和平条约。
他倒不是不想替主上报仇,只是他太累了。
罗刹殿院子里那棵丁香树长得很好,风一吹便会撒下许多花瓣,君燃昇在丁香树上施了法,可保树万年长青。他偶尔会身穿着当初君燃昇穿过的魔尊袍,抚摸着丁香树,却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焚杳将魔界治理得井井有条,四界皆称道着他的功绩,他想到的却只有那日主上背着他说的话。
他刚来魔界那几日,总有人来问君燃昇,为什么带这么个废物回来。主上总是不答话,直到有一日他去找主上,好巧不巧地听到了君燃昇的回答。
“他身上有股狠劲,还是魔族血脉,更重要的是他很听话,利用好了会是一颗好棋子。”
那一刻焚杳什么都没做,也没冲进去,只是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但心脏那处好像多了一丝缝,风吹过凉嗖嗖的,还挺疼。
他没有在君燃昇面前提起这件事,尽心尽力地当着他的棋子。
就算是棋子也行,能陪着他就好。
君燃昇说得没错,他是很听话,但只说对了一半,应该说,他只听主上的话。
若不是君燃昇的原因,他早已将四界杀得天翻地覆,而后或被乱刀砍死,或被处刑而死,都可以,能去陪主上就好。
但主上偏不让他死,于是他便不得不熬着这几万年的时光,十年如一日地度过。
死太简单了,比死更难的事是活着。
再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场大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久到下一任魔尊从懵懂幼童长成了能扛起大任的一界之主,久到各界山河无恙,四海清平。
罗刹殿外的那棵丁香树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焚杳选在一个花香四溢的日子里,散去了一身修为,青丝变白首。
他面容苍老了许多,和年轻时比实在算不上英俊,但细看还是能看出以往的轮廓。他靠在那棵巨大的丁香树下,眼神迷蒙地望着天空。
他很累很累了,格外想睡一觉,就这么靠着这棵树,永远地沉睡下去。
但他不知还有什么事没达成似的,死死不肯闭眼,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的大脑竟活跃起来了,脑海中回旋的却满是他的主上。
笑着的他,愤怒的他,冷漠的他,鲜血淋漓的他,疯狂的他……
都是他。
紫色的天空美得令人心醉,如同那双紫罗兰眼睛一般。焚杳愣愣地注视着天空,仿佛看见当初那个少年朝他走来。
他还是那个模样,黑色衣服,紫罗兰眼睛,脸庞清瘦却不干瘪,伸手递给他那块点心,而后用诱惑的声音道:“我这儿有好多你喜欢的点心,你要不要跟我走?”
于是他便狠狠地点头,伸出手去,却在那一刻看到了无意中被自己的手带起的白发。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主上,这次可不是我想死了。”
他似是解脱了一般,将双手叠在脑后,像是当初和君燃昇一起出任务同睡在地面上一样。
他还是穿着那件魔尊服,那个被他带了一生的银色面具就放在他的右侧。他想了想,伸手拿起那个面具,凝视了一会儿,便猛地将其化作粉末。
而后他便仿佛将最后一件事也了解了似的,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似是把这一生的郁气都吐出来了,浑身从未有过地舒爽。
他侧了侧头,望见丁香满地,香气四溢。
那时他忽然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陪君燃昇四处奔波的日子,还是那段时间快活。
原道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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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番外一:惜君未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