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风不算凉,但夹着血腥味,从染着血的樱树林中带过,还是会让人微感不适。
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霁冥兽算不上完全的尸身,四肢被肢解零落,散了一地。剩下还活着的眼见大势已去,早已忙不迭地四散奔逃。中间那只最大的魔兽还保持着匍匐的姿态,但头颅被一支箭矢穿成两半,血红的双眼睁得老大,死不瞑目一般,让人看了心里发寒。
含有血丝的眼眸逐渐平静,清韵孤身一人站在只剩她一个活物的樱树林中,眸中的红血丝每淡一分,眼中便多出一丝清明。直到最后,那棕眸恢复的刹那,被她握于左手的焰皇弓也顺带消失于空。
刚刚的打斗有些激烈,弄脏了衣服,一向注重形象的少女嫌弃地皱皱眉,用稍微还算干净的袖子将就着擦了擦脸,而后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
她今天没梳丸子头,只用一根淡红的发绳随意扎了个小辫,剩下几缕没梳上去,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少了几分稚气,却将她的脸庞勾勒得更加精致成熟。
清韵心情极佳地行至那头霁冥兽旁,勾了勾手指,箭矢便自行从尸身中拔出触及她指尖的刹那,似是被烈火焚烧了似的,灰飞烟灭。
她笑着拍了拍霁冥兽的头,心中琢磨着尹千煦问起来时的借口,一回头,却正巧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嘴边的笑容凝住了,清韵手还放在霁冥兽头上没拿开,脑中原本想好的措辞却被这遥遥一眼一锤子碾碎,粉得渣也不剩。此时此刻面对这大眼瞪小眼的场景,她竟不知该不该踱步往那儿走。
尹千煦喉咙有点干,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这一口气似是将他原本的焦躁也吐出来了,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丝冷静自制,便强装着和平时别无二样的语气对着清韵道:“你过来。”
胸腔里的心脏快得似是要跳出来一般,清韵垂于身侧的双手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脑中闪过须臾的空白,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抬脚向尹千煦走去。
她似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在距离尹千煦不近不远的地方站定,抿着唇视线下垂,却一言不发。
“你没什么想说的?”尹千煦声调很平静,像是午后闲谈一般随口扯的一句话,但清韵沐浴着他尖锐的眼神,始终没开口,甚至没动作。
气氛就这么诡谲地僵住了,尹千煦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个他读不懂、看不透的少女,低声道:“好,那我来说。”
他手指向那头先前被一箭刺穿脑门的霁冥兽,将历史缓缓道来。
“千年前人魔两界界限尚未分明,魔族血腥残暴食肉饮血大杀四方,为使自身战斗更胜一筹,魔族往往饲养易于控制的魔兽相助。
“后魔族腾空杀出一极具天赋的少年,于短短三年便一统魔族,一手划定两界地域开创魔界,奠定了千年和平,便是初代魔族木枯桑。
“底下的人为哄他开心,便耗费不可估量的物力为其建造万兽场,捕捉魔兽数千万只为博君一笑,霁冥兽便是他最为喜爱的魔兽之一。
“虽说时至千年,没了万兽场强大的灵流滋养,霁冥兽的能力已是大打折扣,但也非寻常人可轻易杀害。你方才一箭便使其匍地称臣,非百年以上灵力不可为。”
尹千绪语速缓慢,缓缓叙述着,说完了将手放下,又把视线聚焦于清韵之前握着弓的左手。
“你刚刚射杀魔兽的焰皇弓,千年前便已消失不见,只存在于史书中。且焰皇弓性子火烈,极难驯服,从不认主。而你方才不但将其召唤,还控制得极为得心应手。
“清韵,你是想接着说你是个孤儿,还是觉得我连焰皇弓都会认错?”
同一时刻连续说这么多话,这对尹千煦来讲是极为少见的,但面对他的咄咄逼人,清韵脸色始终没有变化。尹千煦也不逼他,就这么僵着等她开口。
少女的脸上还带着没擦掉的血迹,给她的脸庞增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她棕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静了良久之后忽地一笑,抬头正对上尹千煦的眼睛,眸中却多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她像往常一般笑靥如花,对着尹千煦说的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长老能孤身一人杀进霁冥兽群且毫发无伤,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尹千煦心脏好像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清韵却又把视线转到了垂于他身侧的漠鸢上,接着道:“剑是好剑,但长老为什么要用蔽雾咒将它遮起来呢?是有什么不能被看见的秘密吗?”
这下尹千煦不只是心脏顿一下,眼眸也开始冷起来了。
然而清韵对这一切却都视若无睹,就好像笃定尹千煦不会对她动手似的,嬉笑道:“你看嘛,长老,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不奇怪。有些话不一定非要说清楚,装聋作哑对每个人都好,对不对?”
漠鸢在手中开始铿鸣,杏眼中的寒冰凝成利剑,对着清韵毫不留情地刺去,却再对上那一双含笑的眼眸时被轻而易举地化解。
“师尊!”
气氛僵滞之时,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个喊声。这一突兀的喊声使得尹千煦即刻收起锋芒,漠鸢隐去。
他转头,望见荀肃一马当先跑在前头,洛木南和殷算子略急迫地跟在后面。
不知是不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殷算子的脸色苍白如纸,极为难看,细看走路时双腿都是颤抖的,必须得有人扶着才能不摔倒在地。
剩下受邀来宴会的宗门浩浩荡荡地跟在最后,一眼望去,全都狼狈至极。
“宗主!”
清韵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仿佛刚才那副场景只是幻觉。她攥住洛木南的衣袖,笑着说:“尹长老好厉害!把霁冥兽都打跑啦!不过我也帮了忙的!最大的那只是我们俩一起杀的!”
洛木南好歹是见过尹千煦实力的人,对清韵的话深信不疑。只是想到霁冥兽的威力,心里还是吊着一口气。正想开口询问细状,却有人抢先一步把话问出了口。
“师尊,霁冥兽不比寻常魔兽,你可有受伤?”荀肃刚才跑得太快,此刻还微有些喘气。
他先前被尹千煦逼着留在安全区,等了好长时间却迟迟不见心心念念的人出来,悔得肠子都青了。现下好不容易等到争斗结束了,对尹千煦自然有一万个担心。
“无妨。”尹千煦目光深长地盯着清韵看了几秒,虽不再像先前那样冰冷,却仍带这着警示。
虽是极为不愿,但他还是被逼着陪清韵撒了这个谎。
谁知这几眼却让荀肃生出了误会,他见尹千煦一直盯着清韵,一颗心似是泡在醋缸里头,酸胀得难受,便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遮挡住那道视线,而后若无其事地笑道:“师尊一直看她干嘛,不如多看看我。”
“尹长老自然是在看他的新徒弟,有什么问题吗?”
清韵声音带着点挑衅,从身后传来,荀肃虽还是笑着的,但这笑容此刻却有些僵硬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转身对着清韵,说出口的话却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已经咬牙切齿了:“你打魔兽莫不是把脑子也打坏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脑子好得不行,不过是某些人脑子坏记性也差,把长老说过的话忘了。”清韵面上不显露半分,反倒是话中句句带刺。
她踱步到尹千煦身边,笑着问道:“长老,领头的霁冥兽死了,你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
“师尊?”荀肃的笑已经挂不住了,那一刻,他脑中猛然闪过尹千煦说出口的气话,真的慌了。
他是会尊重尹千煦的决定,但他绝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笑着接受!
少女弯唇浅笑,看着尹千煦,明明是干净到极致的眼眸,却生生让他心中一阵发寒。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清韵临走前看他的那一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她瞒掉了所有人,顶着无父无母的孤儿壳子在青云宗待了近五年,甚至宁可受着重伤不愈的危险也不愿暴露出真正实力,却在听闻有机会成为自己徒弟时义无反顾地召出了焰皇弓。
他看不透她。
长时间不见尹千煦的反应,清韵歪了歪头,拿手在他面前轻轻挥了挥:“长老?”
尹千煦低头,脑中实在没个头绪,又弄不清清韵到底想做什么,心早已乱成了一团麻,表面却不显露半分。
他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相处了近五年的少女,冷着嗓子道:“做我徒弟很苦。”
“是我自愿的。”
“我不会像别的师尊一样护着你。”
“那我好好学习法术,不给长老拖后腿。”
“我脾气很差,你拜我为师,很可能法术学不到,反而被我当出气筒。”
“我脾气好,长老随便朝我撒气便是。”
“我不喜欢……”
“长老!”
清韵笑着凝望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管什么原因,清韵永不后悔这个决定。”
她直直地对着尹千煦跪了下去,见他不阻拦,便面色庄重地以头触地,行的却是拜师礼。
一个。
两个。
等到第三个时,尹千煦似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突然开口道:“清韵。”
他正视着少女那棕黑的眼眸,轻声道:“你想好了,这一个头磕下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清韵低头微笑,俯身。
“弟子清韵,拜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