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椿树王倒了。
她给龛里的观世音菩萨上了炷香,扶着门,迈出里屋的槛,椿树王就在她眼前被砍倒了。好一棵已称了王的椿树,倒下时,掀起好一场风尘。呼离离,黄沙滚过每一个干活人的身。有人抽下围脖的毛巾,拍打起身上。
“多好的椿树,可惜了。”
“是啊,吃不了了。”
“打个家具也不孬。这一块,还有这一块,结实得很,可打一个桌子和三张板凳。”
“活没干完,俺家树就让恁惦记上了?”
人换了笑脸对着:“大奶奶。”
一个被叫做大奶奶的老妈妈。也有叫她“大姑、大婶娘”的。在场的好像都比她小一些,有的小两旬,有的小三旬,还有的,于她不过是青瓜,尚不如个蛋圆。她看过许多青瓜,长成大瓜,过了时节,又在她面前慢慢萎去,正如谁家流着清鼻涕到处跑的儿子,现已成了风霜满脸的谁的父亲。她以眼底的不动如山,记下太多的故事。而唯一能与她匹敌的这树,已平静地倒掉下去了。
“菩萨保佑。”
她站到最后,无疑是胜利的。以仍有活血流过的手抚了抚枯的树皮。
一早向菩萨许的愿,灵了一个,灵一个便是完满。因她发了老狯,向菩萨许着相反的事。
她许:“若椿树不好好地倒去,那就让它永远地长大着罢。”
接着,又许:“若好好倒去,那便一切顺利,我的孩子,他们必也一切顺利。”
她想着,舒了一口气。
有小辈笑:“大奶奶,就这么想去城里?小孙子也考上咯。”
“你说了无味的话了,”有人抢白他:“人家在城里买的大房子,既干净,又暖和。不去那里去哪里,是不是,大奶奶?”
一帮孩童样的人,抬起红通通的脸儿望向她。她乐得说:“天热,来点糖水喝不?”
一个握着锯的说:“大奶奶用糖封住我们的嘴巴,还怎开口要这棵树?不要喝糖水,只要这树哩。”
她说:“属你的小嘴最尖。这天井里什么东西随你拿去,就这树不得动。”
“这是为么?”
他们吵闹说“老妈妈糊涂了”。她回屋去烧水,自不必与小孩子说一些棺材底本的想法。他们未解世间的事,不会懂。能与她解这世间上的事的,已在二十年前归于一个小小的雕花盒中。分明那样高的人,怎就委屈在小小的盒里,搂住不赶她的怀抱大。她这样想一想,还是难过。
一个小子偏撞上她:“大奶奶莫不是留着打棺材?城里可没棺材的用处,人家都是火化。留着也白搭。”
“白恁娘逼的□□的搭。”
她端水出来听见,朝给他的碗里狠狠啐了一口。
骂是抒发,赶不走苍蝇一样营营的他们。
当真是炎夏,绿头蝇也聚在树根断面上飞。不是杀猪斫羊流出腥血,只是木茬草草的甜味,它们也被胡乱吸引来,横一冲,竖一撞,昏昏失了性。
她坐在门槛上,有苍蝇迷绕,撞到她的眉骨。用手挥去,看天井的人们也在迷迷地绕。
椿树倒下时,巧了角度。偌大树冠卡在垣上,整条树干斜穿院子,将平又不要平的架势。人不是跨着翻过去,就要驼腰从下钻过去,上锯,上斧,皆砍它不动。
抓耳的抓耳,挠腮的挠腮,不一会儿,摇头鼓眼地都走了。
她起身送他们。背起手回还,只她一个可以从树下走过,不必弯腰,也不必做任何为难了她年纪的动作。走过去时,她结实拍一拍它,像对待打了一场好仗的老友一样:“你为了我,我也总好好为一为你。”
进了里屋,拿一条灰面发白的布出来,甩几下赶走苍蝇,蒙住了树根。这下,谁也打搅不得,总可安生地寂下去。她本想回门槛上坐着,几下看了看,索性坐这树根上呆了。
她看不得书,没有手机,在哪里呆都是一样的。看一样的四季,还有一样的沙砾在空气中飘转。独天井比以往热了,是椿树倒掉的缘故。这老树,纵使倒了,也比人家那平躺倒的树要个高些。这老树真是要强。自它被种进土里,学会以不为人所知的细手抓取地底的养分时,它这样的性格就显出来了。树也是有性格的,正如人一样。人的性格从大事小情上来,树的也是:到了春天,是哪根枝先发芽;到了夏天,又是哪一簇采下的香椿炒鸡蛋最香,如此种种,细数不尽,个中的巧只有一道生长的人才知道。
那是旧年底的一夜,若透过它交错枯杈下看,地上站着的,正是三十九岁,值壮年的她。
那时她发了胖,怀里涨得大大的——最小的老四还在吃奶,孩子总吃得醉,小脸红扑扑的,她的圆脸也红扑扑的。又因干活,手指肚鼓揪着,也泛红。任干什么嘴却闲不住,从她嘴巴里呼出的,亦是比旁人更浓的白气。
一团团气在夜里显得像羊油一样亮。墙外爆竹声已连成音响。她的孩子正在里屋焚着祭祖的纸元宝,听见她急切地喊,如一个个小豆似的跳了出来。
“小声叫唤!”她骂。
她把三个孩子拎到椿树前——那时它称王早已年岁,孩子们手拉手围它不住,还能有两个她腰宽的缺。于是她往前使劲推推老三:
“快,贴紧。”
“娘,树皮剌得疼。”
“贴紧,不贴紧怎管用?”
她恨不得找捆绳子把他们勒住,嵌进树心里才好。
一阵浓烟从堂屋扒着门边滚出来。孩子们闻着味,老三好奇回头看,被她一掌扭回来,娘的祈祷声声钻入了他们的耳。
娘说:“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我长大了做栋梁,你长大了造房梁。”
“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
“椿树王,椿树王......”
娘说了多少遍,记不清,人家庙里最多才是九拜。
拜完忙回了屋。小老四呛得直哭。她抱起老四晃着。她的丈夫蹲在地上骂,骂她元宝怎么用两张纸,败坏东西,还叠这么大,火苗险些灼了他脸。她努努嘴说,是老三叠的。于是老三挨了顿臭骂,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说老三:“大年夜的,你可止住狗尿。”
老三说:“止不住。”
她说:“只要不哭,就让恁爹给你发待岁钱。”
她的丈夫用鼻子喷气:“发钱,发什么钱?没他姥娘逼的□□的钱。”
老三不管不顾哇哇大哭,小老四也跟起哇哇大哭。老大老二大了,倒不哭,呆呆在一边,一个翻书,一个扣手。她咬牙,好好的,非要大锅烩!恨把他们爹赶去放炮,破例让老三也跟着去。老三美了,屋里只剩吃奶的孩子一个,好哄。
那时的新年,开年第一天依旧要在细算中度过。等放完炮的人回来,灯油耗了一半下去。赶紧往炉子里添一小把煤,吹灭了灯,呼啦啦都去睡觉。她搂着老四,旁边躺着她的丈夫。她轻轻拍着熟睡的娃娃,一下一下,迷瞪间,头也点了一下一下。这时墙外一声钝响,使她惊醒,忽记起什么似的,转脸对丈夫说:
“真不给钱了,今年?”
“给个屁,哪里还有钱。”丈夫不耐,翻身睡去了。
初一,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说去拜年。她看着他歪歪的背影,偷笑,估摸他回来的点,坐在门槛上等他。
他又歪歪地走来,口袋坠着,还发着响。她笑:“上老秃驴家借了几个镚子?”
“什么,我拜年去了!”
她也不辩,用手巾扫扫身上,起身要走。他这才拉住她,把口袋的东西往她手里塞:
“一人两个,别给多咯。剩下的,你买点布,给自己做身衣裳。”
她始终不肯收。他急:“没借多少!你平常跟那些娘们在一块做活,她们势利眼得很,别弄的自己破衣烂衫的。”
她一张口,也红了脸:“他爹,咱衣破,可咱心不破。一家人好好一处就是完满。你都给小孩们发吧,也不用倒我手,一年到头你总瞪着个眼,大年头一天了,别让他们再那么怕你。”
他又瘪瘪嘴,回屋坐了,是坐着,又似浑身立着,把她交的任务也算好好完成了。
孩子们自然欢天喜地。等她烧完锅,老大却在天井里站着。这孩子只有一个心眼儿,干了读书的活就干不了割草的活,干了割草的活就干不了看孩子的活。现在,不知道他心里塞住了什么活。
“我的儿,你在这干么来?”
老大说:“我看椿树王来。”
“别看了,回屋吃饭。”汤碗烫得她直缩肩。
“娘,为什么咱这棵树叫王?”
“回去吃饭,吃完饭就告诉你。”
老大龟龟地跟他娘进屋。老大的个子抽了条,远看如一根竖的扁担,却跟在一个晃荡着的宽板凳后面。
一家子吃饭稀里吐噜。她吸水的泵似的,转着碗边吸面粥。滚热的粥被她吞了下去。吃完赶紧去挣工分的。
老大手抠着碗上的豁,说:“娘,你还没讲什么是椿树王来。”
“椿树王,”她敲两下筷子,筷子头上依旧粘着米,于是漱了一把,叨起两三根芥菜疙瘩咸菜来:
“恁没见前屋后院,街头巷里,属咱家的树长得又壮又高?任谁家的树有咱家的高的?”
说起就得意。
老大垂眼思索:“是咱家的土好。”
“是咱家的土好。也是咱这树争气。所以恁几个也得要争气,不仅个头长得高高的,学习上也得好好要强。——小老三!死养的,剩一口馍馍就不吃了!”
话未完,又一顿鸡飞狗跳。这家罕有静下的时候。
稍稍安静的时候,不是爱骂的叫烟封了口,就是爱哭的被糖堵了嘴,屋子里只收拾碗筷叮当的响。老二在帮娘拾掇。老二是个妮子,说话细声细气,忽对她娘说:“娘,俺们争气,你也得争气。”
“行,我争气。”她忙得不抬头。
“所以下午的扫盲班,你别忘了去上。”
老二晃着小辫,简直比她自己去上学还高兴。
小妮子不显山不露水地给她挖了个坑。她回过味来,瞪她一眼:“跟恁大哥一个出。人家家的,都是儿不嫌母丑,你俩呢,灌点墨水开始嫌我。”
小妮子脸皮薄,一激羞恼:
“不是。恁好歹学点,不至于在俺同学跟前连贾宝玉是谁都不知道吧,不知道就算了,你还瞎掺合!”
“滚一边去。”她举起能一下拢三十斤秫秸的手吓唬她。
吓唬不迭,小妮像小雀飞似的跑了。
不及下午,她便出去,一气拢了百十斤秫秸,之后慌慌赶回家。喂奶,汲井,扫地,一切完毕坐炕沿翻针线筐。可她的心还是磨乱。这乱不是无端,定是忘掉了亟须去做的一件事。于是起身,坐下。又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可出了屋,脚下的步又打转儿,心底掂量着,许多活儿是要干,虽没那么急,但还是要干。是被这些活儿坠得脚步难移,不是因为别的。她望着大队部的方向,细听有无别的娘们的朗读声。听不见,但她盘算早是过了上课的点了。
于是椿树落下它的一根枝,在地发出“咚”的一响。她回头,一见笑了。她的脚变得轻快,过去把枝捡起。至于上什么狗班鸟班,在家自己练练不也一样。她竖着树枝做笔,四方左右望望,看着无人,蹲在地上把字写了。
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横平竖直,含糊不得。到四呢,开始画了。画,却怎么也画不像。也是,她又不是宫里的画家,她就是个土里长的,画只会画土里长的风物。什么牡丹、菊花、兰花,她一弯手腕都能画成,连大姑娘家都来问要鞋垫绣样。
“哟!”
她一下撇开树枝,这才想起那件挂心头的事——他爷四个的鞋垫子还没纳呢。画样虽都画完——这个要花,那个又不要花,难伺候的很,可都还没缝呢!她赶忙往屋走,临了记到什么,转身伸脚把“一二三四”的尽锄平了。
她坐炕沿上,一坐一下午。中间确起来过几回,喂奶,换戒子。天渐渐暮了,她带着针线布一摊也渐渐炕里移,去赶夕阳的余迹。最终,挨着窗格停住了。趁着朦胧打来的几点星子的光。
现在,换她的丈夫坐在炕沿上,像口钟似的黑影。直到老二老三回来,才点起了一角小灯。
老大最晚回来,头顶冒着热气,一进屋就说:“俺娘去上课了吗?”他是对着空问,爹或弟妹,哪一个回话都行,他绝不敢直问娘。
娘却答他:“去了,明天恁四个五个全光脚走路罢。”
紧招呼他:“来,试试新垫子。”
他试了,说:“忒厚。”
“厚点好,暖和。”
“挤脚,小拇指没地方放了。”
她伸出两根指头插他鞋后搅,然后一拔,冲他爹点头:
“还真是来。”
他爹说:“半大小子,长得快。又得让恁娘给你纳鞋了。”
他说:“我不要鞋,娘。我要你认字。”
她戳他一下额头:“认死理的样子,铁像恁爹一绝。”
她的丈夫笑:“像我聪明,幸亏不像你。老大,你也别逼恁娘认字了,恁娘脑子笨,学不会的。”
她说:“对,这四个兔崽子都像你,可都不像我。”
老三此时跑来,险飞了鞋说:“不!我就像娘,我不要逼娘认字!”
她咂老三:“你不逼娘认字,可你让娘给你做鞋哦。”
“俺可没说要鞋的事!”
“嗯,那就不给你做了。”
“哎呀!”老三吃个哑巴亏,恨恨跺一下脚,跑回屋睡觉去了。大家都望着他的背影笑。
小打小闹几回,她是彻底与识字的念头远了。不过,她倒乐。每日干完公家的活儿,不过是自家的活儿,像车轱辘来回转,只要生活往前走着,就日复一日地来活儿。再不用过脑,凭一把子力气和经验便可完成。她与丈夫以这不变的本领支起了家,如同已做成房梁的木头,往那一挺,一立,永是不变。她乐得看见自己和自己的男人仿佛永远这么能干,也乐见更多因为他们,而飞快长起的事物。
一家子都随了树似的。爹娘是大树,孩子则是小树。小树一节节地长,晴天树杈刚到腰,下场雨,转眼便越过头顶。比如老二,白天还只捎一本田字格回家,晚上就从她床底扫出来好几摞书,密密麻麻,全是字!当娘的高兴她认学,兴冲冲拿去给她爹显摆。她爹一看竖起眉毛,什么好书,全是些哼哼呀呀情情爱爱的闲书!揪来老二教育,只瞪一眼,老二就花带雨。哭声传向外,格格的笑却从外头传了进来。她一听就知谁,对老二的心疼化作气恼,抄起苕帚破门出去。
“你看看,我是不是比昨天爬得还高?”老三扭头见了娘,嘿嘿地吸鼻涕。他正像个□□趴在黑剌剌的树皮上。
她倒手用苕帚把儿攮他的腚:“龟孙,活腻了摔不死你!赶紧快下来!”
老三硬争一争:“娘,大过年不能说死了活了的话。咱这里的人嘴巴邪。”
“滚下来!等你爹看见才打你哩。”
“你,不打我?”
“先下来,你下来我就不打。”
诸位有些经验的,便知上山上树,皆易上难下。老三险些翻个儿,吓得她甩开苕帚,捧手去接。瞥见一旁的老大,喊破他的呆:
“来托你弟弟呀!”
这才下树,老三脚跟又离地,被她揪起耳朵。惹得老三自己先忿:
“说好不打我呢!”
“打你也不多。那么爱爬高,有本事往山上,泰山上爬去,一纵跳下来,这才算你能呢。”
老三搬开娘的手,将头一摆,那耳朵如酱猪耳一样红。不去理娘,先问老大:“哥,你说,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是哪里?”
老大吟一下,说:“是珠穆朗玛峰。”
老三便说:“泰山小了!我要爬就爬珠木马马峰——”
“珠穆朗玛,朗玛,在西藏。”老大笑。
“反正我爬上那里,叫你们找都找不见!”
他说完,撒蹄子跑了。这话像一记飞针,飞进四十年之后的她的脑子里。她感觉太阳穴跳着疼。
蝉在树荫下,高枝上吱呀叫着,太阳比烧红的一块铁还亮。到处像晒化了出油似的,漂浮着一层腻。外面的声音透到天井里来了,一会滑,一会又涩。她揉了揉头,是绿头蝇围着绕来绕去地吟吟。
她把眼睛钉在歪倒的树干上了。这树真是要强,死了还像回盯着主人看似的。让她突然觉不出这般性格的好了。长这样粗,这样大,为了什么呢。就为冠个“王”字?人家赖一点的,细一点的照样活得好。人家的树至少立着,独它一个歪着,躺也躺不倒,斜也不是好斜,几十年活过,非就活出个别扭?
正躁着,一个毛头小子伸头探脑。她便钉着他,他冲她干笑。她招呼他有事进来:
“怎么就你一个,他们呢?”
毛头用手巾揩着身上说:“都歇啦,我来找大奶奶说说话。没了树挡,果然这里热多了。”
他分明一个瞎话猫儿,擦灰全心不在焉,肚皮上还有一大块泥粘着。
于是她说:“想要俺家树,没门儿。”
他笑:“谁要恁家树?一会儿你家俺大爷带吊车队的来,要把树吊走呢。”
“囫囵吊走?”
“那怎不是?”
“囫囵弄走,不受罪就行呗。”她起身,便向里屋走。
他忙叫她:“屋去怎么,这呱还没拉哩。”
她笑:“你不跟俺拉,俺怎么给你拉?”
他赶紧请她坐下,用手巾抹把脸,愁容才现了出来。她岂会不知这愁的来处,两三年前照镜子时,她总见这样的愁容。他提到自己的儿子,畜生小小年纪去蹲大牢,一辈子全毁了,出来谁要,去捡垃圾也捡不过人家。他知道他大爷是个凭大本领的,有的是能耐。
“俺三大爷的活儿不就是俺大爷给找的?西藏远是远了点,好歹是个去处,也磨一磨那小畜生的性子。”
她不让他说下去,揽过去他的头抚着,一劲儿地说:“孩儿来,我劝你,小孩家没有不犯错的,你不要动这样心思。太远了,还是太远。我奉劝你,孩儿来。”
毛头卧在她怀里只是叹气。
“孩儿来,天热,别再中了暑。给你倒碗糖水喝吧?”
“不啦。马上开工。”
毛头站起身,嘴巴抿了两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往大门挪了几步,终究是转过头来说:
“大奶奶,还是求一求你。帮俺问一问吧。”
天井外的声音已像开水一样在滚。
一些话淹没了。
她回屋,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杯喝。
人上了年纪,不喝水是不喝水,一喝要喝足。吃饭也是一样。全因不知下一秒是否去做渴死、饿死的鬼。喝了半肚子,又无事可做。她正一正供在观音像前的苹果橙子,新点一炷香。隔着白光光的玻璃,她回身望见了它。倒掉的椿树王以强硬的架势闯入四四方方的窗口,似乎在蛮横地昭告她什么。
“这点委屈都吃不了。”
她笑它。也不仅笑它。
她这辈子没发过大脾气。一切逆来的,只使她顺受地祈着愿。在观音像尚未请来的时候,到底是谁安安静静地倾听她的愿。
“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我长大了做栋梁,你长大了造房梁...”
“椿树王,椿树王——小老三,滚下来!”
“就显你能,又蠕上去了。身上有蛆?”
“不是...”
她无奈吁口气。呼出的气轻轻白白,薄得像雾。
“你怎么长不大呢。不比你哥你姐,就比小四,你也落了。”
说话时,墙外几声锐响。这已是不知哪一年的新年。
老三委屈,泪珠在睫毛上耷着:“老大老二抻开胳膊就占去一半树宽了,老四小瓜,这点空他也能抻开。就独我,抻胳膊不是,不抻也不是。”
“谁叫你不抻,你胳膊不会打个弯?”
“你不是让贴紧!”
她才要训他,她的丈夫出来看见,便说:“你不会四个分开?老大老二一组,老三老四一组,不就好了?”
“是嘞,你真聪明。”
“是你太笨。”她的丈夫笑,除了干活抢工分,他总不大认她做的其他事:“年年装神弄鬼的,管用呗?”
“怎不管用?”她到底剜他一眼。
不论别人,当娘的最是知道,孩子长成的速度。尤其老大老二,后来,忽然的某一年,他俩合抱起这树,分明越过它长粗的速度。再后来,她抓不到他们参加这仪式了,因他们各自去城市做了栋梁。
“他们长大做栋梁,你长大了做房梁。”
“你长大了做房梁...你到底做不了房梁了。你也为这个家,够够的了。”
“用吧。”
她把果盘和香炉置在它面前。香火头烫卷周围几缕空气。她合掌晃三晃,倚在它身上说:“就不给你磕了,毕竟你比我还小。”
有车轮滚过来,咕噜噜,似水汽顶起壶盖乱撞。老人家们都听着了。听着便听着,它不过是陪着她。她也如平常一样被它陪着,说一些平常的话。
“你别看我不认字,不认字有不认字的好处。什么鸡摸狗跳的事都在脑子里存着来。说起你倒还不能去,欠着我东西呢。”
她拍着愣愣的树皮笑。
那是她做大姑娘出阁的时候。其实不用溯这样远,可事情如树根错综,非抓住一根主脉不行。小树明白,因而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它耐心又让了一回它的大姐姐。
那时候天井外也如这般嘈杂,一听尽是驴子、骡子喷鼻声、铜锣琐琐声,以及人的醉声,细听有她那个酒舀子托生的舅,喝点猫尿更在胡沁。分明来送亲的,倒显他成了主了!她坐在里屋的炕沿上,不禁发愁。
她揭起一角红盖头,细细地看。空中飘的絮,被桌上座钟的报时声音振得抖动。摆锤上了锈,回响不大脆生的音,显示这间屋子空荡。这已是尽力堆起的新屋,窗纸,新糊的;被褥,新套的;还一个新打的提箱,是陪嫁,主嫁是一个新新的人儿。止这些,再新再奇的物什任是谁家也拿不出了。
她脑后挽的一个髻松了,一把黑辫子从肩落下。她玩似的摩挲,想到了娘。娘也爱摸她的辫子,总说这是她生下最值的东西,不用头油也发亮!所以名正言顺,总不给她用头油。可是今天,还是用油给她梳头了。篦子仔细捋过,像织一匹细密的布一样。娘高兴地红了眼圈,唠叨着亲家的许多好处:小伙小学毕业,有文化,模样也端正,大个!还一点最重要,他的爹早前是个干革命的,死了十几年,还好嫁去不用伺候公公。
“守寡的婆婆也难缠。你多看眼色,每天给她打水洗脚,放脚前,记得问她水烫不烫,别懒得腚上生蛆。”
她笑娘瞎操心:“懒?没我再勤快的人,脚都比人家大两码!”一抬滑溜溜的新鞋,吓得娘打她脚面一下。
披了盖头,她叫人扶着进花轿。娘还在说:“我和恁爹还有件事嘱咐!回来千万跟恁婆婆磕个头再来,懂规矩,别让人家笑话去了!”娘的话越来越远。吹吹打打,鞭炮声热闹了一路。
现下,热闹因夜的到来,陆续散去。趁着天光,她把屋里屋外一众陌生的景望了一遍。天井未免太空了,往后等她种点什么,她莫名琢磨道。
天彻底夜了。一牙弯月透来,还有一对喜烛,微光不顶事,但她到底没好意思去点灯,只在黑里静听着。她那舅醉成滩泥,被人架着终是走了。天井里紧传来碗筷相碰的声音,是女眷们在收拾了。不知为何,这声像念经似的让她难安。她想起娘的话,看一看钟上的时间,干脆掀了盖头,换下新衣走出房门。
她走到哪里,惊起一片杂呼声。因是新娘,今晚不必干活。她却硬找一圈活。一个妗子笑:“俺可不敢用你出力,今晚上你可是享福的人哟。”大家都笑,她也抿嘴笑。一个大姑子样的媳妇戳她腰窝,说:“出力的已在屋里,看不到新人要撒野嘞,嫂嫂还不去?”大家更笑不止。笑声惊飞檐下的燕,那正是一个春夜,风也和煦的时候。
等她擦手回到房中,唬了一跳。新郎倌正坐在椅子上,见了她,手攥着盖头乱战:“你...哎呀...你!”
胸前的红花他还没摘下呢!红色衬他的脸怪嫩,加皱着眉头,活是一个生气的学生。她心想,刚过门就给恁家干活,生猴儿气,?着乐吧你。嘴上说:“才给咱娘洗了脚,你洗不洗?娘那盆水还没动呢。”
她轻手轻脚端来盆,抓了他脚脖就要脱鞋。
他却护着:“我不洗了,要不你先洗。”
她笑:“哪有我先洗的道理?你就来吧。”一把拽过除去他的鞋袜,扑面而来一股酸气,差点让她背过身去。
惹得那喜烛也摇晃。听他找补说:“今天走了那么多路,要你的脚肯定也不香。”
“谁的脚香的?现在我手都是臭的了。”
她拔出手远远甩着,趁机把水甩到他脸上,全当小小的报复。
她把手又放进盆里,按着他脚趾揉搓:
“再给我腌一腌,明天蒸馍馍,馍馍也是臭的。”
他笑:“娘的舌头最灵,吃出来骂不死你。”
“那不关俺的事,是你的事。”
”怎么是我的事?”
她挠他的脚心,是要他求饶。
“行了行了,”他说道:“可要弥补你,让我怎么弥补?”
“用着我说?”
“你快些说。”
“你是个傻子。”
“我可不傻。”
“怎么不傻。”
她细滑的手指划过他的脚踝。他这才仿佛有所会心,一种特别的、不安分的力从身体某处涌动。
于是从水里抓出她的手来,细细给她擦干了。
大红花从他身上滑落。
揽着新的旧的衣裳,一并滑落。
定是窗外来了微风的缘故。
要不,那树影儿怎也在摇。摇一会儿,停了,歇一半刻,仍要摇。总不够。
“还不够么。”他问。晴空万里下,一方炕上却落了汗雨。
“不够。”她揪他的鼻子。
直到红烛燃尽,软蜡无力伏了桌。屋里愈暗,树影也隐没,与这夜晚浑如一体的静了。
“这回可够啦。”
“我这会才要跟你立规矩呢。”她推开他说:“以后人前你有面子,人后,只有咱俩,你别给我立格楞。”
他不说话。
“说话。”
他还不说话。
她有些慌,“风了?”把手忙探到他鼻下。
他嘟哝一声,骂一句“臭”,翻过身去睡了。
她眨了眨眼,隔着被子狠狠打他几巴掌才算罢休。
多了新妇的身份,早起一如既往。在他穿衣看报的时间,她已摸清灶屋的格局。饭香漫天井尽是。婆婆吃了她蒸的芋叶咸窝窝,边吃边眯眼。他咂摸着嘴说:
“有点味儿。”
“不能,都是好面。”她端来咸菜时,给他使眼色。
他又说:
“哦,那就是咸了。”
“也不能呀。”她抹手上桌,咬了一口窝窝:“我吃着不咸。娘,你尝着怎样?”
问了两遍,她婆婆才睁大开眼重重地说:“好。”原来是吃美了,把眼吃没了。
她松了口气。
婆婆没她娘说的那么可怕。她只觉是捡到了宝一样。婆婆在屋里和客人拉呱,拉得热闹,她也不是特意往屋里去,只因干活走来走去,总难免。婆婆一见她,就像花到春天自然开似的夸:“看俺媳妇好吧?多亮。”她飞红了脸,低下头。客笑:“气色真足。我敢包准,不出今年绝对生个胖小子。”这话倒让她抬起头笑:“大奶奶,你说这话可吓人。今年眼见要割麦,真到年底生个小子,你说俺嫁来到底是个清白不是?”客拍巴掌大笑,直说自己耍嘴。她婆婆问客怎么,客学了一遍她的话,她婆婆也笑:“看,我就说伶俐吧?”
直到她已往天井汲水,还听见婆婆的夸奖不停:
“看那脚多大,抓地有劲得很。”
她婆婆简直认可她的从头到脚。脚上夸完,又看上她的大辫子,像握一根大麻绳似的,说:“这样粗的辫子,养得这样好。我以前也有这样的辫子,就没你的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你转过脸来说,孩儿。”
“我说,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得很了。他爹在的时候,我还有心思留,他爹一没,我自己也就没意思了。”
说着,拿起篦子要给她篦头。她接下,先给婆婆篦了。婆婆的头发稀,篦子总是滑下来。听着婆婆又叹她家教好,倒让她有些鼻酸。
“等你回娘家,把新筛的一袋面、两袋小米,还有他们拿的红糖给恁娘带去。”她婆婆说。
她忙说:“箱子塞不下这么多东西。”
婆婆说:“怎装不下?你那提箱结实,面上又滑溜,一看就是恁爹用好木打的。”便又絮絮讲起亲家的好了。
婆婆这样的为人,让她觉得磕头也不是很必要。
清晨,日光第一缕打向天井,大好的天气,正是回娘家的天气。东西是前一天就一点一点收拾好的,提箱盖不住,她把红糖和小米尽偷偷拿出来了。她还是听了她娘的话,这天一大早便在婆婆屋门前跪下了:
“娘,俺回娘家了。给恁磕个头全当说一句了!”
磕了三个清脆的头。提箱是扛起走的。
后来,她信着她娘的唬,逢年过节,三节两寿,都不忘给婆婆磕头。她婆婆是个小脚,不喜走路,因此总不会早起。这几年都是屋门代受她行过的大礼。
那屋门陈旧泛黄,裂开的缝隙里包着积年的泥。她回回看同样的景,突然有一回想:
“就算不磕能怎的。”
偏这一回被她那个万年不早起的丈夫看见。她的背单单弓着,伏下不是,不伏也不是。
她丈夫笑:“磕个鸟。”
她理头发也不理他,在想自己有没有台阶下。
他说:
“就算不磕能怎的?”
“你说了不算。”
“我说的怎不算?别磕了,赶紧走吧!”
他那样大声,吓得她趴下,只想磕完算完。
他将她一把搂起。对她的屁股拍了一掌,她就顺势被他拍到天井里。
“赶紧的走!你他娘的晚上还回不回来!”他俨是要骂了。
她去了。天不过刚杀黑,又匆匆赶回来,只因牵挂着磕头的事。
“娘呢,这么早就睡了?”一进天井,她就四处撒摸。
他坐着抽烟:“让你气的。”
“我就说该磕一个磕一个,你非不让磕,这下好了吧!”急得她去夺他手上的烟。
拗了半天,最后仍被他哄着推着上床睡觉去了。
可怎睡得着。左辗右转,索性一个翻身起来。披上袄子要出去。他拽住她问:“大半夜你作什么?”
“我把头磕了。了一桩心事去。”
他不拦她,却笑倒在炕上。
她回身啐他。
逼他终供出了真相:原是娘耳背,一直以来磕头她都没听见,全磕给个鸟用了!
说罢,笑得不支。
却叫她长舒一口气,一掷袄子:
“你早说的好呀。”
“怎么早说?娘是个要强的性子,都是看人嘴动说话,几个要好的姑姨也看不出来。你自己默默知道就行,别说漏嘴。娘待你那么好,别让她伤心。”
“你这话说的。”她又推开他:“娘待我什么样,我也不能伤了她的心。”
“我倒是信你。”
笑、低语声渐止在一处。一点点虫鸣过后,整座院子都安心睡去。第二天一早,天井里依旧飘的是芋叶咸窝窝的香味。
老话说,树过强易折,殊不知人也一样。婆婆算是她见过第一个和树一般的人,直到看见她尿罐子里的血时,他们才知道她内里已亏了严重的空。
婆婆病了。向来病不由人,她病在炕上下不去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早晚拎了药包,煎药救她。
“甭管啦,别治啦,放我走了得啦。”
她掉着眼泪:“娘,别说这个,让人听去说闲话。”
丈夫悄悄把她叫到里屋说,娘不喝药,还是庄上大夫不行,他要去镇上找一找。
她说:“你大队里不是还有会,我去吧。”
“白搭,镇那么大,你又不认字。”
“鼻子下面就是嘴。我不会问?”
他想一想,写了张字条,举给她看。
“求人不如求己,我教你认。”
满眼都是河螺和蜗牛一样的字。她拿开他手:“麻烦!你说一遍,我生记着不就得了。再磨蹭——”不知为何,她分明不用压低声音,却低了声音地说。
“再磨蹭,我真怕有点什么事儿。今天天又不好。”
他点点头:“一散会我就回来,今天的会应该不长。”
她骑上他的二八大杠,后座专绑了提箱装药。他们似乎都在大赌,成与不败就在这一回。
天略阴沉着。洋车子的辙歪歪斜斜,一路延伸至翻过云边的天际去。她其实大不会骑车,在她丈夫眼望不见,担心不着的地方,她才敢扔了勉强,颤巍巍,顶小心地往前移着。
上车但忘了下车的事。她全不知怎么下车。镇上到处是人,街面飞鸡走狗,她像走在高高的藕丝上一样,被谁撞一下随时人仰马翻,跌进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不过几尺距离的地面,让她完全晕眩。她索性闭眼不看,直把脚向下一插——
——现在,天已是展开的一张乌布,粘着许多絮状的灰云,她脚面那一块胀得发紧。其实车子前杠还撞到了别的地方,她忍受被车座摩擦持续的疼,想起提箱塞得满满的药。那大夫老得像神仙,一看就对口,这样想,她心里掀起一股希望的劲头,沿着身体风窜,使她再坐不得了,站起身,狠命前蹬。她所经过的地方,掀起一阵大风,吹弯了道旁茂密的玉米秆的腰,玉米叶仿佛急流中的水藻,刷拉拉,齐划作一条直线。这正是七月,地如蒸笼的时候。车胎卷起的一粒粒石子,打在她腰上火辣辣地疼。一个雷骤然滚下,劈在头顶上一般。惊得狗狂吠,却全吓不倒她。本就没什么事情让她害怕,纵有,这时的她也感受不到害怕。别村的疯汉来剪径,被她一晃,摔进田沟里。就那**样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操恁老娘的牛逼去吧!她啐一口,张着嘴狠狠地骂,把风喝进胃里,雨点子也打进喉咙里。雨踩着鼓点打向地面,眨眼间,路再不是路,漫成了河。她若有神力就好了,把自行车变成筏,顺流而下,一气到家。可扒住车轮的烂泥显是不这样想。她奋一拐,再一偏,不过白挣扎几下,终是逃不脱倒下的命运了。
白花花的雨铺天盖下。她的裤子扯了洞,腿上翻了肉,汩汩流的是粉色的水。提箱四分五裂,药甩得各处都是,她顾不上自己,捡起药包就往怀里揣。外皮滚泥,好在内里没有洇坏。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自言自语,全因庆幸。自行车摔进垅里,好大一声,极不可思议地只磨掉些漆。是真的有神灵保佑了她。便慌不迭拢了手,虔诚不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家,雨停了大半,水由檐边滴下,断连成线。她揉揉手,又揉揉腿,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只有淋湿一样的平常。丈夫已经回来了,苍白的脸为何显得那样悲哀。
“娘没了。”
她怕着自己模样,没听清,忙从怀里拿出药来:“我知道娘的药没了,这不是好好拿回来了。对了,你多咱回家的,刚下了好大的雨,还有那么大的雷。”
他不让她拿药了:“娘从裤腰抽出的绳,自挂门上勒死了。我回来的时候,她手都凉了。凉了,没救了呀,明明这么热的天。”
后来,她成了当家的女主人。
她丈夫有次赶集,买回许多种子。有辣椒种、茄子种,还有椿树种。她点点头说,天井里是该种点什么,看着也忒空了。他也点头。于是,垦了块四方小地,红辣椒、青辣椒、豆角、柿子便旺盛地长起来了,还有茄子,一个个胖得表面油亮发红,像七八月出生小娃娃的脸似的。
空中飞的也变多了。黄蝶粉蛾,杜鹃谷鸟。总是在雾气浮绕的清晨,枝头的谷鸟与圈里公鸡高低争鸣,她便在这一团嘈嘈中,起床烧火去了。
这边花菜锦簇,椿树偏被丈夫种在了那边,离墙角五六步,一片黄土中冒出一个孤零零的树芽。
她说,等吃上咱家的香椿芽,得到咱俩老到掉牙的时候。
他说,哪那么夸张。明年,明年绝对就成,到时候你别喊吃伤了。
她说,香椿怎么吃都香。怕我一辈子就着煎饼吃也吃不够。
他说,还一辈子,顶多两年,我便砍了它。
“好好一棵树,又砍它干什么?”她浑不知原因。
“给你打个箱子,种它就是为了这,结实,抗造。你那个箱子不是...”
“咦,是的。你不说我还忘了。我还记着那天的雨,怎么这么大,路也从来没那么滑...”
“不要提了。”
“怎么不提?那天可吓死我,隔壁村的傻子——”
“你可住了嘴罢!”
他全养成一个坏习惯,动不动劈头盖脸,随处撒一通火。先前立的规矩,在婆婆死的时候便失了效力,是她批准过的。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总在想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该是多么可怜。
他不过发泄任性,不管不问一会儿就完了。她便洗她的衣裳去。
搓衣板被她搓得刷刷响。使出大力气,难说她不是窝着火,也在发泄着。可不消一会儿,她的情绪也完了,全被高兴填塞。她高兴他分明体贴着她,那个提箱,可是连她自己都不在意了哩。头发丝儿随全身飘飘忽忽,她暗自盘算:这树最好长得又大又粗,打上它十几二十个箱子,除了留下的一个,多余的拿到集上卖。多好的事!可好事,好事多磨,总是需要拜一拜的。
于是她合起被水浸得通红的手掌。
可她仍旧不大会拜。
看到井沿的青龙红纸,就拜青龙神;看到灶台上的灶君画,就拜灶君;看到挺着将军肚的门神,就拜门神,一扇门一位,她严谨地拜了两回。
现在,她终于放下了枯叶一样的手掌。
“要不是我,你到底长不了这么大。”她笑说。仿佛是她的虔诚为它注下神明的力量似的。
“长吧,就疯长吧,第二年就该喀嚓你。”忽伸出一个剪刀手势,唬着它玩。
“我就是脸皮薄。半夜看见带你来家的那个爷,对着你偷偷抹泪,我再没好意思提什么箱子的事。俺娘问我箱子呢,我都打个哈哈遮过去。”
她一面说,一面整理它的身上,拔去乱翘的木刺,或夹在树皮里鸟的绒毛。这是个大工程,她又做得一丝不苟。
“他老弄那些乱七八糟哼哼呀呀的样子。要真想,对着娘的牌位哭一顿,再不济到坟上嚎一会就完了,你说是不。”
椿树示以默的回答。她俨听到了它的回答。
“就是。”
乡人拉呱总会重复对方上一句话,她更是此习惯的元老。
“是吧。他还说我娘们唧唧,我看他才最娘们唧唧。他半肚子是水,半肚子里是火,只许他哭,不许人家哭,哭了他就发火。那叫什么,老二老说,‘只许百姓点灯,不许州官放火。’到死都不改这脾性。”
“他要死,还不给人留个好念想你说。”
她喃喃,不知又想到了记忆里的哪一年的事情。于是擤了一把鼻子。
干不久精细的活儿,眼就发酸。她动了动脖子,看到一个黄色铁钩子,吊车沿墙边开了过来。果然那群孩子回来了,抬脸向天井里瞅:
“大奶奶跟谁说话?”
她说:“跟恁二奶奶说话。”
“俺二奶奶在哪?”
“上灶屋做饭呢,一会恁都别走,在这吃罢。”
他们嘿嘿地笑。上年纪的人爱玩闹,他们便跟着一块演。直到她真起身往灶屋去,便忙拦着说:
“大奶奶歇一歇,大爷定好了饭店,一会儿咱都过去吃哩。”
“哦。”她顿下脚步,望了一望。
“恁大爷呢,怎么没有来?”
“他说灰尘脏,说等会来看。大奶奶也屋去,这么大的树折腾起来,尘土吸进肺里真不是好惹的。”他们都让她。
她不是个麻烦的老妈妈,也不想是个麻烦的老妈妈,也没有多余的理由耗在天井里。既不拿斧,也不拿锯,纵还有些力气——这不被小孩子承认的力气,算不得力气。已是眼睁睁、受着福的命了。
她只是不放心,回头看一眼,它身上树皮斑驳,却也立整,俨是个极抖擞的样子。
等她进屋,他们妥帖地把门和窗户都关上了。
天井里大动起来。门和窗户连着在抖,声音是从缝里喷进来的,那铁钩子越来越疯,越来越近,近在像砍她的门和窗户一般。沙尘多到却如流水,一波一波层层的砂,冲刷窗户玻璃。使她眼前一片混溶。
铁东西不顾命的一阵,终于息了下去。人声闷闷响了起来:
“妈的把挖机开来!比他娘石头还硬,干脆砸碎了走!”
挖机就在外面等着。原来他们大爷十分具有前瞻性,租吊车的时候,一并也联系了挖机队。
就算推倒短墙也无不可,大不过天井的“井”字破了口,再不称为“井”。不是什么大事,人都走了,树也没了,一切总要变化变化的。
一个身影从漫天沙尘中踉跄走来。像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拉住与她最近人的衣角就不撒手。
“不要砸了好!这棵树长得好,恁拿去打家具也值,我绝不拦着了。”
人笑:
“还打什么家具?你仔细看看,大奶奶,一碰都成渣了!”
“不可能,它硬得很呢。”
人都笑:“挖机要干不过木头,那才是真要报废了。”
风慢慢撕扯空气消散,一切归于凝滞。日光射下,毫无顾忌,满院的线条游走弯曲。光的脊背上沁出油珠,皮肤炙烤吱吱地响。人们假装打哈欠的功夫,吐出舌尖透气。这全然像溺水,举手投足皆流淌潮热,他们实在不愿多动一下。
而大奶奶却做出违背这天气、这天性、这年纪的事了。
她妄图搬起地上它的碎甲。人们连忙劝她。
她笑他们败坏:“不要浪费呀。你看这一块,还有这一块,都还很结实。”
“喜来。”她叫出其中一个人,“你不是想打桌子和板凳,这两块正好配套,拿去。”
“还有小国。”
“还有三孩儿。”
“还有——”
谁要了多少,什么样的要求,她记得清清楚楚。也记得他们刚才嘻嘻笑笑的样子,和现在勉强表情一比,天上地下。她不糊涂,小孩无定性,原来刚才那阵就是耍嘴。
他们念着吃酒玩牌,她让他们把院里垃圾扫了再去。
囫囵打扫完,他们走了。
她望了一圈,又仔细看一看撞坏的短墙,也被喊走了。
太阳东升西落,月亮也是东升西落。世上事物无不升了再落,院子自然归于一片落落。
后来不知谁来了,在短墙上草草垒几块砖头,全当完缮。
一些生模样的人开着汽车闯进来了,他们面容干净,但不大好说话似的,一边踱步打量,一边摇头。上车而去,再没有来过。
院里难免荒芜。无人要的东西,便走入自然的轮回。冬天,谁家的枯枝败叶吹来,积聚成毯,连春天夏天也如冬景一样寂寞。
就在某一年的秋,她回来了。
还引起村里不小动静,隐约听见她在显:
“是,城里好,城里房子一个多大大,还悬起来,不着地!”
说这话时,她乐呵呵的。也许她在城里更乐呵,不知道,没人看见。
灶屋又飘出得心应手的饭香。
端着碗,她掸去罩布上的灰,坐回到树根断面上。这树根,风化抹圆棱角,俨成为一个比板凳还敦厚的板凳。
她托它离去的福,晒到了那么久的秋日阳光。她想着,便把筷子轻轻搭在了碗上。
现在,在想什么呢?
无非,是想一些永恒的,在记忆中刻着天长地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