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我都已经十几年没回来过了,说不定早就被拆了,占了,没有了。”陈旧时说着说着越发顺口了起来,尾音不由得带了些轻快。
只是盛同舟没有听出来,他沉浸在可以见到孟庭缘住处的兴奋中,然后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而且陈旧时还要再悠悠然补上一刀,“等下我们并不一定能抢过那些鸠占鹊巢的人。”
盛同舟接着陈旧时的话,开始审视他们这边的战力,目前尚不知毕空尽与陶姑娘那边是什么情况,而他也不可能让陈旧时拖着受伤的身体还……
抢地盘?
盛同舟越想,眉头越发皱成一团。
直到天色将明,盛同舟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拐到了哪里,他眼中映入一片低矮狭窄极密集但隐隐间错落有致的房屋。
盛同舟把托着睡着的陈旧时的独轮车轻轻放下,灵敏地跳上屋顶远眺,入目这天地间似乎只余一片白茫茫。
唯一一抹乱色是不远处一辆尚未被白雪完全覆盖的马车车厢,见到它盛同舟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跳下屋顶,弯腰背起陈旧时便跑起来,在这种小巷,人力是最实在的。
陈旧时在盛同舟停下的时候就醒了,寒风迎着吹来,陈旧时发丝扬起,一部分落在脸上,眼上棉布飘动,陈旧时闻着这久违的熟悉的冰雪泥泞的味道。其实这里的味道与流失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可陈旧时就是偏要固执认为这里的独一无二,十二年前是这样,现在亦如此。
盛同舟一边观察着雪面上的痕迹一边不停歇地奔跑着,直到听到隐约的打斗声,他向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刚刚靠近,一枚银针直直向他面门袭来。
“小心!躲开!”陶花的声音响起。
盛同舟背上还有陈旧时,他只能立刻趴下,避开这枚银针。陈旧时压在他背上,因为太过突然,陈旧时的牙还磕到了盛同舟的后脑勺上。
陈旧时爬起来立刻捏了捏自己的牙,还好还好,没掉也没松。
陶花与毕空尽紧紧盯着屋中的老妇,陶花面上不表,心里烦躁,该死的,流失城这个鬼地方到底藏了多少强者。
老妇目光移到陈旧时身上,只是瞬间她便来到了陈旧时面前,抬起了手。
陈旧时鼻尖闻到了熟悉的梅香,他松了一口气,扬起唇角,一对虎牙看着很乖巧,弯腰把头低下,在老妇手心蹭了蹭,“采桑婆婆,小九十回来了。”
陈旧时话音落下,原本凝滞的气氛陡然松弛,似云开月明。
采桑揉了揉陈旧时的头发,然后手指移到陈旧时的眼睛上。
“没事的婆婆,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陈旧时笑着温柔宽慰道,在熟悉的长辈面前,他好像收起了所有的棱角与玩世不恭,像一只乖巧的归巢燕雀。
“跟我过来。”采桑牵着陈旧时转身向另一个屋子走去。
“等等,婆婆。”陈旧时拉住采桑,他一进来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我的朋友受伤了。”
采桑瞥了毕空尽一眼,丝毫不在意,“他这伤不是什么大事,残不了死不了,看着严重而已。”
“你们身上有那个老不死的刀意,他对你们出手了?他不怕你师父了?”采桑皱眉道,她神情严肃,令人望而生畏,语气中竟然显出了一抹杀意,“他不该认不出你。”
陶花和毕空尽感受到杀意,陶花惊异,这位桑婆婆究竟是什么来路,那可是枯刀仙,这个世界站在顶峰的强者之一。
只见陈旧时拉着采桑的手晃了晃,一对尖尖的虎牙显出小得意,“婆婆,云前辈服输了。”
没听见采桑回应,陈旧时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幼年时每次做了得意的事幼稚地回来炫耀,“婆婆,虽然云前辈让着我,但总归算是我赢了。”
“然后身体坏了,眼睛也坏了。”采桑叹了一口气,手指戳在陈旧时额头上,一语双关,“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都是小伤,养养就好了。”陈旧时听懂了采桑的深意,但人生在世,总要有奋不顾身之事,次次明哲保身,这悠悠岁月未免无趣。
陈旧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朝着身后三人的方向问道,“你们谁能帮我拿一下马车里的丝线?”
在白帝城,陈旧时花光了自己身上的钱,买了西洲能见到的所有种类的丝线,那是陈旧时给采桑的礼物。
盛同舟这才记起来在雪里的车厢,他拍了一下脑袋,赶忙从屋里奔出去,也不知道这些时间里有没有被人拖走。
听着盛同舟着着急急的脚步声,陈旧时先是微微笑着,然后慢慢笑出了声,舒意清朗。
陈旧时来了,毕空尽终于放松下来,他吐出一口血,靠着墙滑下去。
陈旧时听到声音,上前几步,把之前盛同舟塞给自己的养心丹给了毕空尽。
毕空尽没和陈旧时客气,他知道他要是一直伤着就会成为陈旧时的拖累。养心丹塞进嘴里,毕空尽咀嚼着,真奇怪,还有点甜味。
养心丹刚刚吞咽下肚,毕空尽就感受到一股暖流在修复体内的筋脉,胸腔处的痛意都缓解了不少。
毕空尽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大笑了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双手捂住大半张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十三年尘土血泪,大仇得报;命盘上强夺生机,幸得苟活。
陶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冷嘲热讽,她还不至于那么没品。这大概是自她出了陶家之后过得最胆战心惊的一天,一路风雪,前狼后虎,还有陈旧时的威胁似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剑逼着她只得拼命护持毕空尽性命。
采桑把陈旧时带到里屋让陈旧时坐下,她小心摘掉了陈旧时蒙在眼上的布条,陈旧时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睛无神似蒙着一层白翳,有点痛有点痒,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冒,不一会眼睛红了一圈,看着可怜得很。
感受到眼泪,陈旧时想到了他师父,唇角翘起,辩驳道,“我这是生理反应,和我师父那种爱哭鬼可不一样。”
从小照顾的孩子就是无理取闹也是可爱的,采桑眉眼柔和下来,那些时间侵蚀,凛冽寒风吹出的皱纹都温柔了,她拿出一瓶药膏,轻轻涂在陈旧时眼睛上,听着陈旧时这孩子气的话,不由得想到了这对师徒曾经的“相爱相杀”。
陈旧时小时候皮实得很,天马行空,不受约束,自然就免不了闯祸。
一旦犯了错,孟庭缘就罚他绕着全城跑,每一次还要比前一次更快,否则就会挨饿,孟庭缘就会这一招。
但陈旧时仿佛骨子里就不受压制,越压就越反弹,越受罚就越犟,越罚偏偏就越不怕孟庭缘。
看着眼前已经长成清隽大人的陈旧时,采桑不由得想起陈旧时小时候的模样,活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老虎,圆乎乎的脸上印着相称的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生的玉雪可爱,让人只是看着就心软软的。
但猛兽即使是幼崽也不是全然无害,这只小老虎就有一口利牙和一身硬骨头,也是,采桑轻轻叹气,有那样一对父母,陈旧时又怎么会是一只无害的小猫?
采桑拿了一条干净的绸带替换了棉布蒙在了陈旧时的眼睛上,她视线似一支画笔,描摹着陈旧时的脸,一点一点很细地探寻着,似乎要从从陈旧时的脸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婆婆,你在看什么?”因为看不到,陈旧时现在的感知极为敏锐。他语气温和,一直紧绷的神经在熟悉亲近的人面前终于可以短暂放松。
采桑收回怀念的视线,她叹道,“你长大了。”
药膏涂在脸上凉凉的,一下子驱散了又痒又疼的难受,陈旧时伸手摸了摸绸带,手指勾到了头上的发绳,本来就是随便扎起的头发又散了几缕下来。
采桑看着笑了出来,絮絮叨叨地数落,“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头发都梳不齐?”
陈旧时还在襁褓中就跟着孟庭缘了,孟庭缘那时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无妻无子,哪里会照顾孩子?
所以她被派来保护照顾陈旧时,孟庭缘知道她来自哪里,受谁命令,在告诫几句之后,便也不怎么干预她与陈旧时的相处,陈旧时小时候可以说是她带大的。
采桑又从她那堆织物中挑出了一条玉白色云纹发带,将陈旧时的头发梳起,用发带将所有头发拢在一起绑好,发带与发丝垂在一起。
陈旧时微微侧头,蓝色白色绸缎交叠都隐于墨色发丝之间,他唇角弯起,气质若二月春风拂柳,自有一派写意风流。
“谢谢婆婆。”陈旧时站起身,他破破烂烂的衣裳便再也藏不住。采桑伸手去碰陈旧时的手臂,那是一道伤,她的手向上,又一道伤。
陈旧时盖住采桑的手,像个没事人,似乎疼痛于他只是平常,“婆婆,都是小伤,无事。”
“小伤也要处理,现在不在意,酿成苦果可没有后悔药。”采桑一把把陈旧时压到椅子上,然后就要去找药,但良久未归。
眼睛看不到,陈旧时只能听。
此时外屋喧闹,采桑皱眉,骂道,“铁青金,你大清早的发什么疯!他们是小九十带回家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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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采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