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聿州特意从商超里挑选了补气益血的党参与红枣,两垛鸡蛋,周家喜肥腻,专门在城里肉铺摊买了十斤新鲜肥肉,一到周家便得知周老头和周婆子双双病倒在床。
贺聿州问起缘由。
张氏便愤着脸,骂道:“老太太不知听哪个烂嘴嚼舌根的婆子说的周家富裕了起来,你们一走,老太太就来闹了,公爹愚孝把家里的精米细面都给了出去,自家倒是吃起粗粮,婆母与公爹大吵了一架后就病了。”
从张氏得絮叨中贺聿州了解到,周老太爷去世得早,只剩下周老太太。周家兄弟四个,周老二在皇城当护卫兵有了出路,周老三会算进城当了算盘先生,只剩下老大周老头和周家老幺没能力奔出路。
当初兄弟四人分家时,周老太太愿意跟着嘴甜的小儿子,让其他三个儿子一人出二十两给赡养他的小儿子,算是买断养老责任。
周老头当然拿不出,还了五年才还清,接着周大郎和周二郎长大了要成婚,两个儿媳的彩礼钱又掏空了刚攒起来的家底,如今周三郎年岁已到,家里却没多少彩礼。
正说着,屋内周婆子被吵醒,听见贺聿州带着小夫郎来了,苍白麻木的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意,“贺小子来了!”
周婆子能在小夫郎被欺负的时候坚定得维护他,并且能管住多事的二儿媳,贺聿州对周婆子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看到平日与他说起话时言笑晏晏的周婆子如今病得面容枯槁,难免一时有些心疼,贺聿州道:“伯母病得这般重,该去城里与我说一声的,我这叫人驾牛车带伯母去城里找个大夫瞧瞧。”
牛车已经停在了门外,周婆子却不愿。刚收了便宜侄子的五十两银子,再说自家有儿有家的依靠,怎能让贺小子一个便宜侄子给她出银子看病。
不过心里还是一片慰籍,周婆子这下脸上真有了笑意,拍了拍贺聿州的手道:“我没事,歇两天就好了,用不着坐牛车去城里看病,多花银子,你挣钱也不易。”
贺聿州见她真不愿去,也不能勉强,劝导道:“伯母何事郁结于胸,不妨说出来透气,我给伯母撑腰。”
周婆子一时心酸不已,她从娘家出生起到嫁进周家,生儿育女已过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父母丈夫儿子跟她说过给她撑腰这两个字。婆母偏心丈夫愚孝从不与她一心,这么多年都是委屈苦楚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她生病卧床了几日,三个儿子只提了一嘴去城里找大夫,被她拒绝后便没有再提,其实不说她也知道,三个儿子心里最担心的还是周老头。
反倒是这个得来的便宜侄儿,二话不说便把牛车驾到了门前。周婆子本就是被气病得,又病了多天情绪敏感,心里反复品味着撑腰二字,从强忍泪水到放声呜呜得大哭。
饶是进门多年的长媳妇张氏也从未见得平日要强得婆婆这样哭过,贺小子不过说了一句撑腰,婆母便能哭成这样,真不可思议。
小夫郎被吓得有点手足无措得扯了扯贺聿州的袖子。
贺聿州扭头小声对他道:“伯母受了委屈,哭一哭就好了,我们陪着她。”
小夫郎轻声点头道:“嗯,陪着。”
贺聿州把小夫郎拉在自己身边,轻声细语道了一身“乖”。
周婆子哭累了,声音嘶哑讲起,昔日周老头是如何不顾自己意愿,每年都要拿着家里攒下得钱送去给周老太太,自家孩子反而吃糠咽菜的,大过年也没有一件像样的棉服穿,她咬紧牙关过了多年,由媳妇熬成了婆婆,眼见日子有了奔头,周老太太又缠磨了上来敲髓吸血,让人如何不绝望。
说到动情之处,周婆子又落了几滴累,张氏与婆婆共情,也跟着落泪道:“都是为了这个家好,虎子他奶我也跟你站一头。”
小夫郎一脸同仇敌忾道:“我也站一头。”
门外周家三个儿子带着周小虎和两个傻弟弟从外面回来了,声音传进屋里。
贺聿州伸手捏住他气鼓鼓得脸颊,提醒道:“不去找小虎玩?”
小夫郎挥开他的手,“要听!”
看热闹是人类的本能,连小傻子也不例外,贺聿州让他乖点,跟在自己身边不要出声。
小夫郎乖巧捂住嘴巴点头。
周老头又是咋病的?
周老太太刚搜刮走周家的精米细面,不知从哪儿听说周老头在给周三郎寻摸媳妇,愿意出聘礼五十两银子请媒人专门老秀才家的闺女做儿媳的事。周老太太一听,转头就病了,周老幺带着病重的周老太太来周家要银子去皇城看病,从周老头手里扣走了十两银子。
那边媒婆刚寻觅了个老秀才家的女儿,秀外慧中,有愿意结亲意向,只要六十两银子做彩礼。
一下子差了二十两,若是周老太太不装病敲走十两银子,周家靠着皇城冬日菜贵也能多攒五六两银子再湊个七七八八,风风光光的把秀才闺女迎娶进门。
周老汉的病一半是因为清醒得知道老娘偏心,另一半是因为今年早霜来的早,地里的青菜被秋霜打得焉死卖不出价钱,急得一下子也病倒了。
贺聿州让张氏把他拿来的党参红枣一起煮了水给周婆子喝些。
既然说了要给周婆子撑腰,就说话算话。
从周婆子屋里出来,贺聿州便把周家三个儿子聚到一起,问他们是怎么想的。
周大郎一脸无奈,替周老头挽尊道:“奶偏心不是一天两天,爹就是太孝顺。”
周二郎吃了几天的剌嗓子糙米早就憋了气:“奶就是咱爹的命门,要啥给啥,精米细面全都给了出去,奶一个人能吃得完?还不都是便宜了四叔他们一家,我要是娘,我也得和爹吵!”
周三郎皱眉道:“二哥你小声点,爹现在还病着呢。”
周二郎心疼周老头一时没再说话,贺聿州提醒周三郎道:“伯母现在也病着呢。”
周三郎脸上一红,闪过愧疚,慢吞吞解释道:“现在在说爹的问题,我才忽略了娘。”
贺聿州朝周三郎点了头,直言道:“只要周老太太一天不走,你们就得一直养着她和你们四叔一家,我的那些精米细面是送给周家人吃得,不是送给别人的。”
周大郎:“我们也劝过爹多次,可是爹一点也不听。”
周二郎:“贺弟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有句谚语叫:叫不醒装睡的人。
周老头何尝不知道老子娘得偏心,可他甘愿为此束缚,或许是奴性使然,也或许是想给周家小辈做个愚孝的榜样。
贺聿州出了个注意,四人商定后,一起进了周老头的屋。
床上周老头本就面容沟壑的老脸更加沟壑了,贺聿州来了周家先进了周婆子的屋里,定然已经知道了周家的事,周老头一时无言。
贺聿州率先道:“我见周家许久没去城里买菜,便想着是否家中有事,便带着夫郎回来了。”
周老头咳了一声,虚弱道:“老你记挂了,最近家里事多,秋霜来得早,这几日青菜买不上价钱,就没让大郎他们去城里。”
贺聿州道:“若是我能让地里的青菜恢复起来,伯父的病能否早点好起来。”
周老头微微坐直身体道:“你真能让地里的菜好起来?”
贺聿州道:“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种地法子,有七成把握。”
周老头道激动道:“要是能行,贺小子你就是周家的大恩人。”
周家靠种地买菜为生,对周老头来说,这比贺聿州给得那些精米细面银子还来得重要。
已铺垫完,贺聿州便转移话题道:“伯父诚心待我,我便多言一句。”
“伯父错了!”
如此直击,周家三个儿子装起鹌鹑,贺小弟真勇!
周老头嘴唇抖了一下,不能像骂自家儿子一样以父权镇压,但他希望贺聿州能理解自己,“那是我老子娘,做人要孝顺,我怎能忤逆不孝,告到官府可是要吃板子的。”
弱者向来喜欢在宏观说服自己,自己吓自己最在行。
贺聿州直视着周老头道:“大晋重孝道,可也不会非不分,老太太若真狠下心来告官,周二叔与周三叔这么多年来只出银子不赡养也是不孝,当一起被打板子。老太太想必不会为了一个小儿子不顾最出息得两个儿子。”
周二郎每次想要忤逆他奶的时候,就会被周老头这番话给吓住,之前他怎么没想到,“对啊爹,奶还能不顾二叔和三叔,奶最骄傲的事就是生了二叔和三叔,四叔都得靠边。”
周老头被噎住,只能骂儿子,“是什么是,你奶把我养大才有得你们,要不是你奶,哪有我们这一家。”
这说法,明显被狠狠地pua住了。
“伯父你可有想过周伯母与您的儿子,他们敬你爱你,却一直在陪着你受苦。在他们小时候别的孩子吃饱的时候,他们只能吃半饱,别的孩子过年有新衣,他们只要冷硬的旧衣。这不是他们的错,您的孝心,不应该让他们来承担。”
“伯父既然想要孝顺,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像周二叔和周三叔一样出银子,若是有了多的二十两银子,你可以送任何一个儿子去上学堂,就算科举不成,他们也可以习字读信挣营生,像周三叔一样去当算盘先生,不比种地种菜有出路。”
亲情**反pua 画饼,就问周老头吃不吃!
周老头显然很吃,红着眼睛愧疚道:“是我没出息,误了他们。”
贺聿州继续道:“他们不在乎吃苦,他们在乎的是,有些苦为什么要吃,他们要吃得明白。”
贺小弟讲得都是自己心里想得却说不出来的话,周二郎打头阵,略带怒气怒吼道:“爹,我受够了,你要是再这样只能分家了!”
周老头刚吃下饼,瞬间被气得心疼,一巴掌拍过去,“混账东西你敢提分家!”
周大郎看着周老头道:“爹,我们这些年给得还少吗?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吃亏,二叔三叔他们就可以给完银子就不管。”
周老头扭头看最老实孝顺的大儿子,声歇底里,更像说服自己,道:“我是老大,我得带头!”
周大郎大喊道:“爹,可是我不愿啊!爹再这样下去,只能分家了。”
周老头愣住,手指发抖,“老大连你也提分家!”
周大郎下跪,抬不起头,声音却坚定道:“是的爹,我和老二一样。”
贺聿州对周三郎使了个眼色,周三郎立刻扒着周老头的大腿急道:“爹我还没有娶媳妇,不能分家啊,分家了我怎么办,难道您真的要为了奶和四叔一家而不管我的婚事。”
被三个儿子齐刷刷看着求着,周老头没想到这事能闹到分家的地步,半晌,叹了一口气才道:“爹以后不会了。”
周二郎激动出哭腔道:“爹,您真的……”
周老头:“是爹错了!”
周大郎跪走过去抱住周老头大腿,道:“爹!”
叫不醒肯定是因为没把人扇疼,扇疼了不就醒了,分家才是周老头的痛点。
贺聿州拉着存在感极弱的小夫郎出去退出去,留下周老头维护父子关系。
贺聿州进了灶房让张氏把今天带来的鸡蛋全做了,然后把蛋壳洗干净沥干水分。
六十颗鸡蛋慢慢吃能吃好些天呢,一下全做了,张氏心疼不已。
贺聿州却还嫌不够多,道:“若是不够再去邻里家中借些。”
洗干净的鸡蛋壳,被放在通红的炭火中烤成灰烬,再拌土撒进菜地,鸡蛋壳烧灰后其中的磷钾和钙更容易被植物吸收。
光这些还是不够,贺聿州拿出保鲜膜,带着小夫郎把保鲜膜覆盖在青菜上,起保温保湿的作用。
大晋的蔬菜种类丰富,包括萝卜、白菜、茄子、黄瓜、芹菜、韭菜、芥菜、菠菜、生菜、芫荽、瓠子、紫菜、蚕豆、大葱、小葱、大蒜、小蒜等。
周家菜园子不小,各种菜都种了些,一通忙活还挺累的,贺聿州替小夫郎擦干净脏兮兮的小脸,又望了望天色,然后道:“不早了,我们要赶在城门关上前回去。”
小夫郎摇头,“不走。”
贺聿州不得不提醒他,“没有热闹看了。”
小夫郎拔脚往周家走去,意思很明显,要走你走。
贺聿州无奈跟上。
第二天地里的青菜不仅水灵灵的恢复了生机,还比之前长得粗壮了一圈,定能买个好价,周老头的病好了一大半。周婆子喝了党参红枣水,气色也好了不少。小夫郎非要在周家多住几日,贺聿州哄不住,只能由他。
昨天夜里小夫郎气鼓鼓得握起了拳头,义愤填膺道:“坏!”
贺聿州把他按进被子里,掖紧被子,问道:“谁坏?”
偏他又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坏,躺在被窝里发愣。
贺聿州替小夫郎理清思路,道:“站在周家老太太的角度,生了四个儿子,两个有出息得让她脸上有光,他们过得越好,自己脸上就越荣耀。她知道自己偏心,可谁让大儿子老实听话好摆弄呢,四个儿子中总要有一个要牺牲的,掏空大儿子贴补小儿子,就有三个儿子过得好,她得功劳就越大,至于大儿子过得不好也不要紧 。在她看来,难道她这辈子就没吃过苦,可她吃得这些苦却不是大儿子造成的,没有大儿子她一样要吃苦。”
“站在周四叔的角度,谁让娘不疼老大呢,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为自己的优越感,他可以成为最大的帮凶。”
“周伯父也坏。”
小夫郎不解,一下从被窝里爬起身子看贺聿州,“周伯父也坏?”
贺聿州点头:“嗯,他清醒得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他还让家人跟着受苦,是他助长了周老太太与周四叔的气焰,也是活该。周伯父赡养双亲,周家儿子赡养周伯父伯母,一代人担一代的责任,此为伦常。偏他能力不足,还非要捆绑自己,拖全家陷入泥潭。人应该为自己而活,少给自己绑上担子,才能活得痛快。”
小夫郎眼眸微闪,若有所思。
“人活一世是为了什么?活着就要快乐。
要是来一趟,一生都被绑着受罪的,还不如不走这么一遭。”
贺聿州感慨完,一时怔忪。怎么一不小心就对着小傻子说教了,他这辈子他才十九啊,应该最是朝气蓬勃的时候。
贺聿州给了小夫郎一颗糖,自己也咬开了一颗糖,算了,明天再朝气蓬勃吧。
门外,周老头本想找贺聿州诉苦,听见贺聿州讲给小夫郎的一番话,不知为何,心里莫名难受,他这辈子痛快过吗?
周老头一夜未睡。
第二天天刚亮,周老头就把三个儿子招来,宣布道:“大郎二郎三郎跟我一起去你们四叔家把十两银子要回来吧。”
三个儿子齐刷刷振奋了精神。
张氏特意蒸了一锅馒头让他们吃得扎实,事半功倍。
小夫郎也要跟着去看热闹,被贺聿州捏着脖子肉强势镇压,“真是小傻子,什么热闹你都敢凑!”
周老头难得硬气到底,竟然真把十两银子要了回来,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周家几个儿郎身上都挂了彩。
周婆子终于拉下脸与周老头和好,一改扣门买了跌打损伤的药油,笑着给三个儿子涂抹上。
此时屋外院子里,吵吵闹闹。
周小虎一脸痛心:“小夫郎你变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和我一起玩泥巴,钻草垛,滑土坡。”
小夫郎回忆他还是个小傻子的时候,这些他都干过,但他现在不愿意了。
贺聿州走过来,“怎么了?”
小夫郎害怕男人发现他变聪明了,立刻紧张道:“我要玩泥巴!”
以男人的脾性肯定会拦住他。
“等等!”贺聿州给他带上袖套,“玩吧!”
小夫郎人傻了。
白嫩的手爪子颤巍巍得扣住一小块泥巴。
好脏~
怎么还站在这里?
快走开啊!走开了,他就不玩了。
贺聿州看了两眼,真不愧是他养的,小夫郎玩泥巴都斯文的可爱,觉得他不会把泥点子弄到衣服上便走开了。
小夫郎木着脸玩了一会儿泥巴,一洗干净手上的泥巴,就着急忙慌的去贺聿州道:“回去。”
贺聿州:“不想多住两天了?”
小夫郎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住。”
好可怕,周小虎约了他明天去钻草垛。
小夫夫走时,周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把贺聿州和小夫郎当成了自家孩子一样不舍。
两人刚入城门,就被守着的小厮喊住,“我家主子在酒楼设宴,还请赏脸,贺郎君的好友伊力达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