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云泉山中央是一无边宽阔广场,广场前方最高处竖立着一柄巨大无比的石剑,几乎直插云霄。
姜长歌此时便站在巨剑之旁,居高临下。
平日此处唯有族长可立,只是族长前不久闭了死关,族中事务虽交由长老会处理,但却将家主令牌交给了他代掌。
方才姜长歌自外面一回来,便立刻动用家主令牌,召集了族中所有人与此集合。
“我乍出关,便听闻近来族中大变、长老子弟接连伤亡,不知谁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长歌平日总是爽朗洒脱模样,此时面色冷肃,负手而立,强大的气场便止不住扑面而来。
众人面色微微变了变。
姜长歌目光平静落到站在最前方的四道身影上:“若没记错的话,家主闭关之前,是将族中一应事务交由四位长老分掌处理,现今却闹出如此局面,莫非是长老们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之故?”
此言可算十分不客气了。
那四人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场间气氛也骤然安静地可怕,一些长老、执事们都恨不得缩成一团,高层斗法实在不是他们能参与的。
而站在后方处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却是一如既往满眼发光、敬仰地看着姜长歌。
片刻,站在最前方的大长老才叹息着开了口:“长歌侄儿,这中间实在诸多缘故,且听老夫将这一段时间之事细细与你说来吧。”
姜长歌神色不变,点点头:“请大长老直言。”
山间空荡,唯有清风和鸟鸣。
大长老宽厚的声音缓缓响起。
故事的前因后果,与姜长歌推断中的大差不差,只是将细节更补充了些。
大约半刻钟后,大长老的声音停了下来。
姜长歌的目光从四位长老身上收回:“也就是说,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三代弟子姜元自甘堕落,修炼了邪道功法,后因为行踪诡异而被族中几位夜执弟子发觉,结果他不仅不迷途知返,反而丧心病狂的残害族人、又逃出云泉山,而此后的诸多族内乱象、族人牺牲,便都是因为追捕姜元而引起…… ”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姜长歌沉默一瞬,方道:“只因一人之故,导致如此危害,实在大大不该。”又继续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几位长老打算之后如何处理?”
听了这话,几位长老面上好看些许。
右侧站着微胖的二长老,当仁不让道:“我姜氏向来光明磊落,如今却出了此等孽障,现不管是为族人报仇雪恨,还是为还世间安宁太平,自都要尽快将姜元贼子追捕归山,受戒律堂刑审,按族规严惩之。 ”
后方几位长老、执事亦纷纷点头称是:“此子罪孽深重,不杀不足以平愤。”
姜长歌右手一直按在腰间长剑上,此时,修长食指不自觉轻轻动了起来,以某种特殊节奏缓慢地点击着剑柄位置。
熟悉他的姜家人都知道,这是姜长歌的一点小习惯,证明他这会的心有些乱,需要以此来帮助静心以及更好的思考。
大长老见状,微微叹道:“姜元此子是当初族长亲自带回的,后来更是一直由你教导照顾,长歌侄儿,你与他之间自有几分同门情分……但他铸下如此大错,你虽向来宽仁、爱护师弟门人,此番却也要硬起心肠了。”
众人想起过去的那些时日里,姜长歌对姜元的种种照顾优待,心中不禁蒙上一层浅薄的阴翳,恨道:那厮真是不识好歹!
但等目光复又落在在姜长歌身上时,其中却并无一丝谴责和怪罪,只有说不尽的支持和信任。
因为姜家所有人都知道,姜长歌是最优秀的,这优秀不仅代表他的修炼天赋,更代表着他的为人处事。
不论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姜长歌都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对大家对所有人最好的决定,从来没有例外,这次必然也是一样。
虽然要亲手惩处、甚至斩杀一把培养的小师弟,确实叫人十分惋惜甚至痛苦,但如今滔滔大势,在正邪不两立之前,在同族的血海深仇之前,姜长歌这样最识大体、做大事的人,又怎么会有丝毫迟疑呢?
所有人都这么相信着。
二长老肃声道:“长歌侄儿,既然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你也应当……”
“二长老,在这之前,我还有些事想要知道。”这时,姜长歌突然道。
二长老止住话音,昂头看向他微疑道:“什么?”
“按照先前所说,姜元修炼邪功一事是由夜执弟子巡视到飞云峰下时无意发现,而按照族规,追捕叛逆族人之类事宜也是由夜执堂负责。”姜长歌问道。
二长老轻轻点头:“不错。”
姜长歌对上他的目光:“二长老执掌夜执堂多年,想必这些日子追捕姜元一事,也都是由二长老主要负责的。”
“是。”二长老微胖的脸上肌肉轻抖了抖,语气微带不耐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姜长歌淡淡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表情十分平静。
但二长老的心脏却忽然缩了缩,觉得这平静中蕴含着什么风暴。
下一刻。
一道冰寒剑光闪过,姜长歌腰间银白长剑已然出鞘,清喝道:“戒律堂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贼人姜宏轩拿下!”
场间诸人面面相觑。
一是不明白,这突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却是在疑惑,这姜宏轩是谁,族里好像没怎么听过这个名字啊?
然而,站在最前方的那几位长老却似乎懂了什么,目光闪烁。
二长老的面色瞬时漆黑一片,满目怒火吼道:“姜长歌,你疯了!你想做什么?你难道想众目睽睽之下包庇那姜元贼子吗?”
这下,那些弟子们也都反应了过来,姜宏轩原来是二长老的名字。
姜氏族中,四大长老一向位高权重,地位仅次于族长,平日族人多是恭敬称呼,大名已多年无人提起,这会骤然被叫破,大家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姜长歌手握长剑,冷笑:“说包庇谁在包庇,若非你包藏祸心、一意包庇姜元,如何酿制如今大祸!”
二长老只觉这完全是颠倒黑白,心中愈怒,双拳狠狠握起,几乎就要朝姜长歌动手。
剑坪之上的其他族人亦是一时私语纷纷,完全搞不懂这走向?明明该是商讨追捕姜元,怎么变成他们大师兄和二长老互相指责起来了?
姜长歌视线从众人面上扫过,漠然道:“山门处有大阵,向来由夜执堂掌管,飞云峰去往山门需跨越整个族地,若非夜执堂有意放纵,姜元如何能够全身而退、逃离姜氏?”
众人面色微变。
二长老立刻涨红着脸,飞速辩解道:“胡闹,姜元那厮使邪门歪道,手段阴毒,夜执堂弟子如何能敌?”
姜长歌讽然一笑:“既知其手段这般阴诡厉害,为何后续还要屡派族中弟子前往白白送死,为何不向凌山剑宗书信求援?除非你也在暗中谋夺那尸鬼一道的传承?”
话音落下,他抬手一挥,一道银白剑光自衣袖间飞出。
二长老面色瞬时大变,暴喝道:“传信令剑!”
然而此时,他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那剑光如同流星疾速闪过天际,而后瞬间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二长老双手握拳,转身对着姜长歌怒喝道:“姜长歌,你如此任性妄为,何曾将姜家放在心中,此丑闻今日被传书至凌山剑宗,不久后必将传遍天下,届时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渝州姜氏,我姜氏一族百年清名便要败在你手中!”
姜长歌向前走了一步,同样喝道:“姜宏轩,你如此愚蠢短视、荒唐行事,置弟子性命于不顾,我姜氏清名才会败在你手中!”
他一向疏懒的语调,此刻仿若利剑、落地生风,直直砸在所有人心头。
二长老被喝得一时愣住,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姜长歌却丝毫不停,抬剑直指:“姜宏轩及夜执堂其余副堂主四人,勾连姜元,行邪道之事,今日我持家主信物,暂掌家主之权,依据族规,命戒律堂将此四人即刻擒拿,若有反抗不遵者,格杀勿论!”
这一番话落下,场间众人皆是瞪大了眼。
这么多年来,姜长歌虽然早已是默认的未来姜氏族长,但他为人一向随和,行事又散漫,整日喝酒舞剑,从未展露过属于少族长的锋芒。
谁料今日一动,便如此雷厉风行,不容更改!
二长老和夜执堂几位副堂主对视一眼,脸色难看到极点,眸中精光流转。
二长老骤然抬头,朝着姜长歌喝道:“姜长歌,你不尊师长前辈,行事荒诞不羁,那姜元贼子乃是族长带回,由你亲自教导培养,说不得便是被你带歪了心性,如今你却将此事尽推至老夫身上,老夫岂能容你,老夫身为你的长辈,今日便要将你从邪路上拉回!”
说着,他对夜执堂众人喝道:“动手!”
夜执堂被二长老掌控多年,积威深重,其中的弟子们又多经历了最严苛的规训,向来唯其命令是从。
二长老一声令下,便响起无数拔剑之声,一时间剑坪上剑气纵横。
而另一边,戒律堂的人和诸多崇拜姜长歌的年轻弟子们,见此突变后,也自发围绕在姜长歌周围。
两边对垒,一触即发。
二长老看向姜长歌冷笑道:“姜长歌,你干的好事,若姜氏一族今日因内乱而血流成河,便都是因你之故,你百死莫赎!”
姜长歌懒懒瞥他一眼,目光却投向他身后的夜执堂诸多弟子们:“今日之事,我已传书凌山剑宗。”
简单的一句话,不仅二长老等人面色顿变,夜执堂弟子们亦是心中微抖,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何等受凌山剑宗掌门看重,令信既出,说不得马上就会有元婴高手驾临云泉山,到时他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姜长歌面色冷然:“还不速速放下长剑,难道真想年纪轻轻便万劫不复吗?家族千辛万苦培育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拿剑对准自己族人的吗?”
二长老立时高声打断道:“姜长歌,休要在此蛊惑人心,你行事如此狠厉,眼中容不下一粒沙,若他们束手就擒,难道你就能既往不咎!”
夜执堂弟子目含期待地看向上方。
“既往不咎,自然是不可能的!”姜长歌语气十分平淡道。
此言一出,夜执堂弟子面色顿时难看纠结起来。
姜长歌看着他们,沉声道:“尔等犯上作乱、罪不可恕,按族规当废除修为、逐出山门,不过,念在你们受人蒙骗,若是此时迷途知返,主动放下武器,我以家主之令,将刑罚降为服杂役二十年。”
……
渝州城最大的医馆现在乱做一团。
殷含真却已经整整半个时辰没有说过话了。
她身上全是伤口,鲜血糊做一团,却还是不断地从手腕处挤出精血,往赫连希声嘴中渡去。
“我十年前有过奇遇,我吃过一枚千年雪参,那是能起死回生的东西,我一定能就救好你的。”
赫连希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艰难道:“对……对不起。”
殷含真冷冷看他一眼:“闭嘴!”
就像平日里一样,每当殷含真这般发恼,他就会笨拙地去哄劝道歉:“对不起,我……总是惹你生气。”
殷含真边给他渡血边回道:“这次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不用道歉,我也不接受。”
闻言,赫连希声轻轻笑了。
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带着点犹豫轻声道:“嗯,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其实长歌……好像确实长得比我英俊一点点。”
殷含真的目光骤然极度冰冷:“怎么,赫连公子这是在变着法劝我等你死就改嫁吗?”
赫连希声咬了咬牙,抬手按住她的手腕:“我真的要死了,等我死后,你……”
殷含真看他一眼,声音甚至带出几分冷漠:“赫连公子,你当真觉得自己好大面子,你活着的时候都做不了我的主,难不成以为死后就能插手我的事?”
赫连希声沉默了,发现这好像确实是事实,他的话对殷含真什么时候有过用?
这一结论不知叫人该忧还是该喜?
殷含真十分平静道:“你活着时,要跟你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死后,我会干其他的什么,那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干涉不了,包括你也一样。”
赫连希声彻底没话说了。
屋内一片寂静,除了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和压抑着的轻咳声。
不过,很快窗外就响起一道疏朗散漫的男声。
“放心,你们这对狗男女还能活很久,倒不必眼巴巴在我面前海誓山盟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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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