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影轻灵掠过廊前,带过一阵清风,引得阶下探枝的海棠微颤。
眨眼间的功夫,师无虞就自花圃赶到正殿。速度近乎疾步,姿态却依旧端正,神情自如,尤似闲庭漫步。
冰冷的目光烙在殿门木雕格子下的桃花纸上,一丝不满染上深邃眉眼。长袖轻抬,卷起大股罡风,登时划开殿门。
待人入殿站定,门旋即又被关上,一道结界随之布在正殿外。
师无虞自然不会对久安宁生气,惹他瞬时失色的原因来自于身前的不速之客。
“本座竟不知招摇山神兽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缓步绕过屏风,垂眼望向席地端坐的郎生,薄唇轻启。
“凤栖梅花茶,当真茶中上等。”狌狌喝下一口热茶,面上怡然自得,好似未听出自己擅闯他人屋舍,惹得主人不喜之意。
他抬头对上那张寒意翻涌的脸,莞尔一笑:“君上的凤栖,风水不仅养得好花草,人也养得出灵脉。”
此话一出,便是挑明了来意。
师无虞眼底撤去最后一点人情味,清浅瞳色中倒映着郎生的影子,隐有绽出锋芒之意。
狌狌见状赶紧直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对面,佯作慌恐:“在下并非有意擅闯尊舍,好在临行前匆忙间下了拜帖。真是说来惭愧。”然而,面上并不见惭愧之意。
所谓临行前,是指他在山下将护门草捆成麻绳,双脚踏过山界的前一秒。
见对方无喝茶的心思,狌狌又将茶杯捞了回来,微晃着脑袋沉浸品茗之际,还抽空指了下远处——书案上确实躺着一封拜帖。
示意过后他收回了手,温和一笑,如沐春风。下一秒,随着师无虞隔空一点的动作,漾笑化为讪笑。
精致的拜帖失去伪装,显出原形:一片树叶子。这可是狌狌前几日在天剑宗群山间爬上爬下,摘到的最喜欢的一片。
但师无虞不喜欢。
“若无他事,还请神兽回山。改日本座会差人送去香茶。”
“若是心诚,君上不如今日便赠予些茶给在下。”狌狌两指轻撑着额头,两鬓边各有的一抹白发在乌发间格外显眼,“算算日子,下一次梦魇幻境就快到了吧。令慈现今愈发厉害,小生实在担忧来日无法再见君上。”
此人一脸真诚,持着得体的笑容尽说些让人去死的话。
师无虞指尖掐出一点光团,徐徐升空飞出正殿。
他面色不恼,自然接过话头:“已让灵妖们备茶,阁下收下后请便,本尊就不再送客了。”
语罢,男人不欲多费口舌,转身作势向门外走去。久安宁还在花圃中等他。
“这么急?是去找你那相好……”好字尚未出口,一道扇锋急速袭来,紫漆描金海棠木方桌生生化为一堆粉末。
若不是人闪得快,地上那堆粉末式的东西就该是狌狌。
“罢罢罢,先不论这个!”狌狌被盯得后背发凉,连忙错开门口停步那人的狠戾目光。
余后生惊,他难以置信道:“你当真是疯了。自身不保,还有余心替他人做嫁衣。下次会不会丢掉性命,你比谁都清楚。”
“生死,皆为己身事,不劳你费心。”
“生死纳为小事,那何是大事?”
“不关你事。”
对方始终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急得一向温和儒雅的人难得有了脾气。事态已然很严重,并非他夸大其词。
旁人不知,但他狌狌最清楚不过。人前风光无边的天下第一,实则常年受梦魇幻境折磨。百余年下来,那厉鬼现今不知比往日威风了多少倍。
算到现在,再厉害的人也应该要抗不住了——在不还手的前提下。
奈何这人比他想象中还能忍一些,原本以为今年年初就该死的,没想到竟撑了过来。
狌狌抱着胳膊,面色严肃了几分,想以此引对方重视:“这次死了,你再没重来的机会了。”
师无虞未作停留,手已扶上门板,身后再一道声音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会恨你的。”
……
“师尊!宗门大会?”
“哎哎哎,女子,勿要一惊一乍,老朽受不住欸。”
“好。”
室内安静了一瞬,久安宁光速挪步到玄崇子身边,偏头追问:“所以您能跟后生讲师尊和宗门大会的事了吗?”
玄崇子:……这女娃什么时候学会的闪现?
久安宁同灵妖们一道理好茶叶礼盒,迟迟不见正殿的结界散去,于是随旁柳和三尺到了平月山,替玄崇子老人家解解闷。
好吧,其实没说的是,她是携枪强开结界未遂。
用尽十七门招式,结果竟只将结界凿开了道缝。她自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人,十七招能凿开道缝,多来几次不就能破开个洞?
正盘算着再如法炮制来三四十回时,结界内传出师无虞的符灵:商议要事,勿要前来。
看清灵文,少女当场气得七窍生烟,她是什么拿不出手的徒弟吗?客人来访竟将整个正殿封住,防她跟防贼似的!盛怒之下,她不甘心地提枪。
又一串符灵飘出,打断了久安宁正欲再捅结界一墙后走人的动作:莫要伤了自己,先行寻他处游耍,晚膳好时为师唤你。
这番精准预判让久安宁不动声色目移,利落收枪走人。
玄崇子:敢情根本不是为老朽解闷儿而来。
久安宁漫不经心地打量手中拜帖,眼巴巴等待玄崇子开口讲述这段传奇轶事。
师无虞一贯不喜与人来往,更别提涉足宗门往来,要不然,玄崇子这儿也不会堆上如此多的柬贴了。师无虞行踪不定,外加凤栖山严进严出,所以柬帖都一并送到附近的平月山。
旁柳和三尺扎在一米高的纸堆里,神情麻木地分类,左边是送给平月山的,右边是送给凤栖山的。
每隔百年,两个小家伙便要担起这苦差事,如今机械的动作熟练得如同是本地人。
久安宁轻易不出一次远门,偶尔来一次平月山,竟正好碰上新收了两幅请帖。寻常请帖自然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奈何这请帖就长一副“我存在感很强,快看我”的样子。
少女仰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拂过注有灵力的烫金大字:宗门大会。
打开请帖,大团彩烟腾生,各色的烟围着室内几人漂浮半空,竟生成一群金碧辉煌的建筑。
久安宁抬手遮阳,瞧清殿首牌匾之字:符音宗,往届宗门大会举办地之一。
玄崇子虽已司空见惯,但仍乐呵呵地陪少女游赏,拂尘一挥,身前宫殿破成彩烟。再睁眼,两人已身处宗门大会的校艺场上。
凉爽劲快的风扑在面上,将她的发丝尽数吹打至脸上,体弱些的恐会一时呼吸不顺。
一轮接一轮的风伴随齐天鼓声灌耳,音修弟子高举鼓槌而落,在场者体内五脏六腑无不乍然一颤,泛出阵阵麻意。
场边代表诸子百家的旌旗猎猎作响,凡入围决胜场者,所属之旗高插群山之上,天授疏狂,逐退星月。
紧促的鼓点让人不敢喘息,即使咫尺之隔,若非扯着嗓子大喊,旁人也是听不清话的。
久安宁不做徒劳,与玄崇子齐齐避开飞至眼前的刀剑,退至安全地带后将目光转至擂台之上,精心观武。
一女子身袭鲜艳红衣,持刀高站场台,目光凛冽。
“晏观亭?”望着那模糊相似的五官,她无意识脱口而出心中想法。
“是第五穗丰。晏观亭之母,当今羽山晏氏主持大局之人。”
久安宁默默点头,垂下眼眸,并未对这个回答展现出惊奇,反而心道起玄崇子法力高深。
她在这幻境内身临其境,受一风一响牵动,而身旁人却仍似身处平月山洞内,清晰听得她的随口呢喃。
思绪由第五穗丰的一声厉喝拉回。
她身随声近,招招直逼要害,己边空地不让分毫,全程穷追猛打,将对面男修打得无力还手不说,还折飞了对方的上等宝剑。
剑与鞘落地之际,鼓声骤停。全场得了一瞬安静,随即涌入江潮般的喝彩呐喊,久安宁也是其中的一员。
宝刀出鞘映寒星,一啸长天万古青。
连观数场校艺,说是神仙打架也不无为过。本以为青山坐镇,哪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台上的主角换了又换,盈千累万的武器争相亮相,场上频生的罡风让少女的马尾时刻飘扬着。
盯得过久,眼睛润出湿意。她不敢眨眼,生怕自己错过一招一式和珍世灵器,俨然成了个武痴。
折玉冷眼相看纷至沓来的灵器,青龙刀、七星剑、童子笛、判官笔、山神箭、千丝鞭、万生符……哼,一群乱七八糟的东西。
若不是灵器视主人之所视,祂才不会正眼瞧这些低劣之物,简直不堪入目!
如此想着祂得意了几分,心道久安宁得祂简直是万世修来的福分。谁料一低头,就发现少女正对着别人的太上三清铃和龙吟琴走不动道。
果然,以为自己很受重视时,一定是很久没跟她吵架了。
久安宁侧头望向南面的灵玉石壁,其周身萦绕着轻盈雾气,衬得上面镌刻的名字更加威风。南灵玉石壁会根据场上校艺情况,自动浮现胜者的名字。
如今最后一场比完,羽山晏氏现任家主晏楼的名字出现在了顶端,石壁不再变化。
“前辈,为何不见师尊的名字?”不是说师无虞是在宗门大会上一战成名的吗?
“他一贯不参与这些。”
“那为何说师尊与大会有关?”
“东一个师尊西一个师尊,你这孩子这么急是作甚?”
久安宁向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可现下不知为何,她恨不得给玄崇子的花白胡子理顺,以便他说话利索些。
心底有道声音隐隐告诉她,大抵是太想知道关于师无虞的一切了。如今难得可见他意气风发少年时模样,怎叫她不急?
玄崇子并未接着解释,反倒是探头望向一处,状似期待着什么。等不到回答,少女一时失了兴趣,内心心语唤折玉出来闲聊。
谁料对方抛给她一句“我不会折辱自己与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聊天的。”随即便装作鹌鹑不出声了,任凭她怎么唤也不理。
久安宁:……怎么就见异思迁了?
现下盛况空前,羽山晏氏家旗高扬,诸子百家觥筹交错,互相道喜问起近况,一片祥和。久安宁望着那面随风起伏的赤红旗,金线绣成的“羽山”二字熠熠生辉。
如此殊荣,难怪那么多人想方设法在宗门大会上崭露头角。
若是一日,人们抬头望见的字是凤栖——
“前辈您别抖腿。”
“莫要冤枉老朽。”
谈话间隙,轻微抖动感瞬失,脚下地面倏尔剧烈晃动,头顶层层乌云密集。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一道天雷直下,被击中的男修登时倒地,抽搐了两下,没了气息。
仔细一看,此人还是入围大会校艺决胜场中的一位,方才还风光无限的人就这样死在眼前。
场面瞬时乱作一团,天公不理会众生是否准备好,数道天雷骤然齐降,即便宗门散修大能纷纷起阵,仍是一时不敌,死伤无数。
地上杂乱树枝被风吹起,直冲脸颊而来,离刺破皮肤只差一厘时少女生生截住了势头,手中皲裂树皮的真实感让她心道不对。
就算是幻境,疼痛都是实打实的。她和玄崇子若遭劈中,不死也得掉层皮。
“莫慌,不会劈中这里的。”玄崇子气定神闲,一道两三股天雷而汇的超级大天雷随着话音向他们落下,“不妙!老朽记错了位置。”
他们应该站的地在对面,脚下这片是天雷的重灾区。
天灾之前,焉有后悔之地。电光火石间,折玉疾速显身,配合久安宁捏诀起阵。
玄崇子深知百余年前这场浩劫的厉害,知晓两人功力不足以全身而退,此时箭在弦上,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阵法堪堪抵住了天雷前进,但仅是一瞬,随即又是数十道天雷汇聚而下。
二人无力回天,只得原地等待受下天雷后疼出幻境。
“轰——”
一阵飓风卷来,沙尘吹进眼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久安宁努力睁开眼,却只觉眼前一黑。
意识到被什么罩住后,她扯下锦袍,对上了一双熟悉无比的眼睛。
“女子”在有些地方被年长者用来叫年轻的小姑娘,也包括对外人称呼自己的女儿。现在还有不少老人有这个叫法,感觉听上去好好玩~周四一过,东习客会原地复活的
(>^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