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送远花灯,两盏明亮光团顺着河道飘沉。
岸上的人无声伫立,直至花灯缩成两个点,再也看不见,两人才动身向客栈走去,一路安静。
“师尊写了什么?”到了客栈,久安宁突然出声,语气寻常,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师无虞偏头一瞬,面上故作诧异,进屋的步子未停,身影轻灵得很。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凡间不都这样说?”
“摊主说若是担心发愿不灵,可作祝福写的。”
“哦?可为师是当发愿写的,那还是不能说。”
……
久安宁跟在人身后,随进随出,两人在房内绕上了一圈,演二人转似的。见状,她知晓对方是套不出话的,一时无言。
师无虞没有歇话的意思,难得接过话头:“不先说自己写的,反倒让为师先说,不甚合理。”
“徒儿说了,师尊就肯说了?”
“你先说来看看。”
……
最后一句已是露馅儿,端了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师无虞背身收拾将要带回去的行李,若不是肩膀微颤,旁人上哪得知此人其实在闷声低笑。
久安宁整个人倚墙靠着,慵懒回话:“才不稀罕知道。”
……
入后半夜,满镇烟火长燃,丝竹笛箫声动。灯会盛况落入余潮,二人已整装走向镇外,将熙攘繁华留在背后。
路过茶楼,久安宁停步,身旁人顺着她视线向里看去。血魔事发那日,一楼院中破坏得不成样子,现下吵闹一片,小厮丫头忙得脚不沾地。
梅掌柜叉腰站立,指挥工匠修缮的同时,还要应付茶客叫唤。茶楼各处都在唤她,女人风风火火,却处理得井井有条
打算盘点工钱时,一颗珠子受力过大,打在指甲上泛疼,梅掌柜怔愣一瞬。
女人倏忽丢下算盘追出茶楼,街上路人往来,不见有谁驻足。她望着街尾,一时失神,好似知晓些了什么。
袄裙一角突生股力扯了扯,一阵软糯嗓音自下方传来。
“阿娘,给木匠的工钱团团已经算好啦。”女娃仰头望着她,眼睛亮亮的,人看着就四岁大点,生得如同瓷娃娃。
两只小手肉肉的,紧紧攥着物件,一边是小算盘,一边是小账本,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数倒是算对了。
梅掌柜收回目光,抱起女孩狠狠亲了一口,“团团真乖,日后一定是最棒的大掌柜!”
“阿娘为何哭了?”女娃搂着梅掌柜脖子,小嘴瘪了下去,抬起小手为女人抹去眼角的泪。
梅掌柜本只是一时感慨,碍于人多眼杂,未生出多少泪花。女娃好心抹泪,手指几次不小心戳到眼睛,这下眼泪是真止不住了,越抹越多。
“哎哟,团团你戳娘眼睛去了。“
“我给娘吹吹,呼~痛痛飞。”
哭着哭着,梅掌柜便逗笑了,欣慰女娃伶俐懂事的同时,对时间有了实感。
眼泪糊花眼睛,视线朦胧,街的尽头似有两个身影远去,与沿街灯火相融,直至不见。
时间好似拨回四岁那年。
梅掌柜扯着祖父的袍脚,站在茶楼跟前,祖孙俩静望那道玄影渐行渐远。那时,她问祖父:“阿爷,仙师还会再来见梅花吗?”
“会的。”
“什么时候?”
老人沉默半晌,浑浊眼睛难得清明,闪烁了一下:“等梅花长大,仙师就来了。”
祖父没有说错,后来青辛镇上的梅花每年都开得好,梅花也成了梅掌柜。
某年的一日,仙师来了,仍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与从前不同,身边多了一个女孩。
祖父那时没说的是,下次再见到仙师时,伴在梅花身边的人,也就不会是自己了。
梅掌柜偏头,怀中女娃面无烦恼,欣喜拨弄着娘亲的耳坠。她终是一笑,萦绕心头的忧虑散去,对于下次重逢只剩期待。
无论那时,楼内还有没有她。
晚风彻骨,冻得她抱女孩进楼,轻掩上了大门,留了个缝隙。
茶楼大门从不会关得严实,这是梅家一直传下来的规矩。
等待一词似乎贯穿青辛镇,所有人都在等。
等风雪夜归,近乡情怯的人。
……
身后乐声笑语渐渐模糊,二人已行至镇边。
入修界已近七八年,这个时长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太过短暂,但久安宁未到渡生死劫的年岁,仍按凡人的命数过活。
何况,她原来本就是凡人。
几年时间,不足以让她下意识将自己归纳为修界一类。
此次青辛镇一行,唤起她许多记忆,好坏参半,难免怅惘。
师无虞静立一侧,如水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对方良久才挪步,他走在一旁,面上也未有不耐之色。
心性未定之前,日后少回凡间为好。不然,见了有些人,总会想起从前的事,久安宁心中如是所想。
“姑娘!”
两人将要踏出小镇之际,身后陡然传来一声焦急呼唤。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久安宁未停步,同人一起出了镇门。
见人未回头,嘉辰追的步子急了些,她又大了些音量,“白衣姑娘!还请两位仙师留步!”
两人回身,望见一个少女急急喘气,满脸通红,说不上是冻得还是累得。
“见过两位仙师,方才一时心急,失礼还望莫怪。”嘉辰委身行礼,一双水润的眼睛直直落入白衣女修眼中,情绪有些不能自已。
“前日幸得仙师出手相救,本是救命之恩,奈何小女无以为报,只好备了些家常点心和织物,还望仙师不要嫌弃。”
她挎着大袋东西,沉甸甸的,一路用力跑来,手早已被勒出印痕。
久安宁抬眸,未出声拒绝,也没有要收下的意思,漆黑泛冷的眼眸分辨不出情绪。
嘉辰虽作瑟缩状,现下却没有泄气的意思,反倒絮絮叨叨起来。
“说来也巧,小女自凡间世家释奴归家,先前便生了学本领的心思,适逢修界广招大选,无奈天资愚钝,未能中选。”
久安宁面无表情,引得嘉辰咽了下口水,大着胆子继续讲了下去:“小女孩有个往日共事的姐妹,如今她倒入了修界,只是不知身在何方门下。”
“难得幸遇二位仙师,叫我一时想起往日的姐妹,如今各自安好的很。又得相救,小女实在感激不尽”
三言两语,道尽故人消息。
一切安好……久安宁睫毛微颤,心中一直空缺的地方突然被填上。
嘉辰欣喜呈上包裹,即便对方迟迟未接,颊边依旧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师无虞听到这里,自知来人没有恶意,外形也不像是有伤人的能力。他扫了眼身旁的人,淡淡出声:“你唤什么?”
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报上姓名,迟疑一瞬,答道:“小女姓张,名娣,无字。”
嘉辰这名,是同令月进府时,五姑娘给她们取的。被叫得多了,她差点以为那才是自己的名字。
手中一轻,包裹被人接了过去,头顶传来清冽的声音,“行侠仗义,乃修者本职。盛情难却,多谢。”
嘉辰惊喜看向久安宁,后者面上未起波澜,眼中却是春雪渐消,只望了她一眼随即撇开。
同二人别过,嘉辰回到繁华渐去的镇上,心猛烈地跳着,她双手合十祈祷。
“神明在上,是也好,不是也罢。哪怕只是似姑娘几分,信女也求她平安顺遂,万事尽兴。”
……
离镇时的阴郁一扫,久安宁打开包裹,入目尽是她前世喜爱的糕点和用惯的织物。
佛手酥和酸枣糕都是热乎的,捧在手中都能当汤婆子用,可见是今夜才烘烤的。
她拿出手绢、香包等物打量,其上绣图必然出自嘉辰之手,这丫头女红一向极好。
前世她喜爱梅竹,丫头们便变着花样给她做些相关物件。眼前织物上的手艺跟记忆中无二般,绣的纹样却是些灵动可爱的小动物。
好看的手轻抚着这些刺绣,久安宁突然想通,不免笑出声。
喜欢梅竹乃是后来渐长之事,重生后未过一年她便离了沈家。丫头们上哪知道她后来的喜好,记忆仍停留在五姑娘喜与小动物嬉耍。
想起方才在镇边,嘉辰神情害怕,仍是坚持娓娓道来众人近况,笑意便僵在了嘴边。
她自私。
为了摆脱前世早夭的命数,绝然逃离沈家。
那时已看清至亲不爱的真相,她自恃日后无悔,给院里的人谋好出路便一声不吭计划着离开。
重逢,对于她来说或是一闪欣喜,可对她们来说应是刺痛,提醒着她们那段无法回到的过去。
曾与故人无意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安宁君——”
小家伙们欢快叫喊,从正殿一路飘进她的寝宫,打断了她追忆往事。
灵妖嗅到空气中的香甜,飘到包裹跟前,两眼放光齐齐哇了一声,垂涎欲滴。
久安宁抚着狼吞虎咽的灵妖,担心它们噎到,“正巧来了,待会儿带去正殿大家分食。”
旁柳和三尺今晚已幸福晕倒好几次。
师徒二人下山期间,它们替玄崇子整理完三面墙的拜帖,今夜子时过才回凤栖山,早已不省妖事。
本商量好不会再给任何人好脸色时,师徒二人推门而入,两张小脸冷了一秒,随即被大包小包的吃食玩具收买。
大过年的,累就累点吧,勉强原谅人类。
说是分食,实则糕点全进了灵妖的肚子,直至撑得溜圆,它们手里都还攥着。归终喝得酩酊大醉,躺在桌案便就睡了,嘴里叽里咕噜骂着师徒二人。
久安宁淡定路过,去到廊下坐着,递给品酒的人一块糕点,自己手里拿了一块。是她从激烈战况中,看花了眼睛,才找到的几块完整利索的。
婵娟高照凤栖,随着少女动作起止,门墙上朦胧彩光晃动。
“珠花由五色水晶而做,有驱邪避煞,吸收邪气之用。簪子日常戴着,浸入灵气,低阶恶妖无法近身,也有助于修行。”
师无虞席地端坐,望着皎皎明月,轻声解释。这簪子他白日检查过,并非赝品。
虽说此等宝物本不该沦落于普通摊位中,但奈何世间怪事繁多,若都仔细追究,恐要闷山愁海。
来之,则收之。
久安宁应了一声,神情无异,仿佛得到的不是珍宝,只是个寻常家用物件。她侧身而望,身边人浑身沾染月光,饮酒时喉结轻动,美得像副画。
酒香浮动,师无虞替人斟了一杯,对方却迟迟不接,只是看着他。酒杯又近了一寸,久安宁垂眼,接下后慢饮起来,心底像是缺了一块。
月光如霜,铺满一树梅花。凉风不侵仙君,两影无声对饮。
风过梅香扑鼻,久安宁清晰听得身旁人窃喜般轻笑,嗓音温柔,心底刚缺掉的那块瞬时被填满。
“吊坠精致,吾心欢喜。”
“曾与故人无意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引自刘禹锡《杨柳枝》,前半句化用,后半句引用。
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要开开心心的哦 *^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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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