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背过身走向画架,拿起笔对细节涂涂改改,彻底把时宁当空气。
“请导师放心,您交给我的任务一定确保质量的完成,我淡出娱乐圈后就会把精力投入学业中,结婚除了带来身份上的改变,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不同。”时宁急切地保证,这次他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娱乐圈,哪怕报酬再高,都不打算接新活儿了。
“在华国想当我学生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文森特头也不回的继续涂改,“既然已经登记,就按照周氏的要求去做吧。这种人家不会让你在外抛头露面接设计稿,更遑论职业生涯。”
时宁慌忙摇头,“不,与周氏财团没关系,我跟周天域两情相悦才去注册的。他一直很尊重我,哪怕结婚了,也不会要求我做他身后的贤内助。其实我们结婚的事还没告诉周家任何人,甚至我都没见过他们。天域也会尽力保护我。”
关于爱情的山盟海誓自然感人。可惜二十多年前,貌美如花的周家新妇也操着不甚流利的英文告诉文森特,丈夫在大洋彼岸的教堂前握着她的手,面对神像起誓会永远保护好她。美人鬓发油量微卷,双颊粉红,眼角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你看,他说追随我的脚步,才跨越整个海峡来到这里。”莫妮卡俏皮地展示无名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我说不喜欢钻石,他就亲自到莫桑比克海峡买来了这个,底托上还刻了我们的名字。我会一直幸福下去的,对吧。”
文森特心里酸楚,原本许久不见,积累了太多话埋在心底,可惜刚见面,就听到佳人已嫁的噩耗。作为朋友,还得强颜微笑送出祝福。
“日后还飞吗?”
莫妮卡点点头,骄傲地从口袋里拿出越洋航线飞行资质来,不过小小一张卡片,却承载了众多机师一直以来的梦想。女飞行员本来就属于凤毛麟角,能驾驶运输机跨越五洲四海的更是寥寥无几。
“虽然他给了我巨额家用,可我也不愿意成天困在某座城市,除了喝下午茶购物之外就无所事事,只等他结束应酬回家跟我说会儿话。”莫妮卡潇洒地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只要我继续在航空公司工作,等待的人就变成了他。而我领了工资,也能随意请他吃饭旅游听音乐会,这样比做家庭主妇要有意思许多。”
说着,西洋美人拿出随身佩戴的手工怀表,镶嵌宝石的黄金隔层中,莫妮卡的丈夫穿着西装,头发梳的油光,对着镜头腼腆微笑着。
“他长得很好看,对不对?”莫妮卡的神态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女中学生,“自从那次飞机迫降成功,他不顾风雨,举着巨大的伞冲上舷梯为我挡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幸福无比。”
文森特不服气地说,“人家根本不知道飞行员制服能防水隔火,见识短浅多此一举。”
沉浸在新婚甜蜜里的莫妮卡并不计较老友的态度,聊起新婚燕尔的老公,一改往日英姿飒爽,反而有种莫名的温柔缱绻。如乍起春风拂过深潭,留下满池波光粼粼的涟漪。
再往后,莫妮卡怀孕暂别蓝天,在家养胎的她与朋友们见面也少了。不过还是给在法国旅居的文森特寄过一封简短的信,几张照片和从复古派诗集中摘抄的词句已然是全部内容。她浮肿的厉害,虽然脸颊依旧光滑明艳,昔日眸中闪烁的光彩已然不在,美眸中透着淡淡的忧郁,如欧洲古典宫廷油画中锦衣玉食却抑郁孤单的美妇人。
再往后,莫妮卡生下孩子,不顾夫家反对偷偷酝酿着重返蓝天。偶然听说此事的文森特给她打去电话,昔日白月光从头哭到尾,诉说着自怀孕以来受过的委屈。
没有朋友,语言不通,不被允许离开住的别墅。即使出门购物,也有司机相送,保姆跟随左右,连吃个冰淇淋都会以胎儿不好为由阻止。照顾她的月嫂保姆其实都是周家的眼线,根本没把她当夫人,曾经搏击长空的运输机飞行员彻底沦为生育工具。
文森特握着话筒,无比心疼女神的处境,曾经泯灭的希望又死灰复燃起来。
“我要离婚。”莫妮卡擦擦眼泪,“尽管所有律师都说着不可能。事关周家,即使我和他再没有感情,也得在外人面前维持着空壳子。他们不会答应的。”
自从莫妮卡远嫁后,文森特也了解了不少华国的文化,甚至还自学华国语言,只为心理上觉得和女神越来越近。按照华国传统观念,离婚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尤其是对周氏这种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能容纳出身异族的莫妮卡明媒正娶,想必那位公子也曾激烈抗争过。
想到华国人对血脉超乎寻常的重视,文森特忍不住问如果离婚孩子怎么办。
“他们都想用儿子绑住我,甚至不惜让保姆带到公司大门口,我只能躺在同事车的后座上从侧门离开。”莫妮卡深深叹了口气,“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放弃自由就会幸福,现在不会再幼稚了。我会尽力争取儿子的抚养权,如果实在做不到,那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孩子,也要分开。不愿意协议离婚那就打官司,一审不判离就上诉到高等法院,”
“既然他们那么坚持要留下我儿子,想必也不会亏待他。能在周家长大,跟我当年比已经算天堂了。”莫妮卡话语中带着微微的鼻音,“长大之后如果还愿意来找我,我就告诉他之前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就驾驶着飞机在蓝天白云上看着他。”
电话另一头的文森特心中忽然涌起不详的隐瞒,只可惜莫妮卡从未了解过华国文化,不懂话语间已然触犯禁忌。再后来不久,甚至莫妮卡连离婚手续都没办完,就传来了飞机失事的噩耗。
佳人在电闪雷鸣的雨夜骤然与世长辞,甚至连尸骨都彻底化为齑粉,与泥土融为一体。与此同时,上市不久的天寰集团声誉大受影响,股票也一落千丈。要不是周老爷子亲自出山力挽狂澜,只怕诺大的公司早已沦落到破产清算的惨状。
文森特曾经怀疑过白月光的死是阴谋,最大的嫌疑人自然非她丈夫莫属。可没有人会蠢到赌上全部身家来谋害微不足道的前妻。何况莫妮卡之前也提过,只要对方愿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可以净身出户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失去自由只用一时头脑发热,重获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得到噩耗的当夜,文森特驱车前往最近的教堂,跪在牧师脚下喋喋不休了半宿。唱诗班已经离开,牧师无奈,只能亲自拿起曲谱,面对满殿神明哼唱了一首安魂曲。
文森特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最有天赋的学生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微笑地憧憬着和白月光遗子的幸福婚姻。而这一次,他同样连阻止的理由都没有,也来不及。
时宁安静地站在画室角落,等着导师修改完整张作品。文森特半晌才压下沉寂已久的悲伤,猛然回头,对上学生无波无澜的双眸。
在时宁心中,文森特先生从来都是以老顽童的形象存在。年过不惑,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都带着法兰西式的浪漫和乐观。而此时,他在欧洲绅士微红的眼圈和耸拉的嘴角中,感受到深入骨髓的伤恸。
他从没见过导师如此悲伤的模样。
“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太冲动了。”时宁心虚地道歉,“相信您内心也希望我幸福。”
“婚姻中只有幸福吗?”文森特颓然坐在椅子上,“年轻人,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可不是过家家!”
时宁沉默不语,导师的每个字如击节般叩打在心头。很想说匆忙结婚也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意愿,可他没有资格诉苦。
没有人绑着他去市政厅,更没人强行逼迫他在结婚申请上签名按手印。从法律上,这场婚姻完全符合双方真实意愿,效力毋庸置疑。何况从旁人看,无论从哪个维度来看,时宁都是这场婚姻的受益者。如果再有微词,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时宁哑然,面对导师一连串的质问,只能不知所措地傻笑。可在文森特看来,他脸上的微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如果过的不幸福呢?如果周天域没有履行承诺,让你继续上学工作过普通人的日子,也没能力在他家人面前护着你呢?”
“离婚。”时宁不假思索道。
这个答案从满脸天真无邪的学生口中吐出,文森特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摔倒在地上。深呼吸几下,才扶着桌角开口,“如果离不了呢?”
“起诉呗。”时宁信心满满地说,“其实几个月前我也跟周天域提过分手,他选择尊重我的意愿。之后复合也是水到渠成,如果我们日后真的不幸福,相信他会选择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