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出声问询,侍卫在侧的东宫卫首领高守一眼瞧见在路侧的铜缸后头藏着一个人。
他心下一惊,飞速上前一把将人抓出来,待看清人不过是个小少年,不由惊讶地道:“十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李岏掀开车帘,果然瞧见这灯笼下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正是自己的庶弟老十。
只是此刻衣裳脏乱,隐隐瞧见手上还破了皮。
李岏不由皱了眉头道:“跟着的人呢?”
老十骤然被抓到太子的车驾前,吓得哭都忘了,只是缩着脖子跪下请安,跟着的人一个影子也没见着。
不一会,不知从哪里慌慌张张跑来几个内监,一把扑跪在马车旁,连连磕头道:“拜见太子殿下。”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太子殿下这个时候进了内宫,还正巧撞见了十殿下。
李岏眼风在几人头顶一扫而过:“你们是伺候十殿下的?”
声音虽然淡淡的,不辨喜怒,那几个太监却吓得浑身发抖,只顾着磕头称是。
其中一个大太监大着胆子道:“回太子殿下,奴婢等并非玩忽职守,只是因着十殿下。。。”
李岏直接看向高守,语意冷酷打断他道:“以奴欺主的奴婢,将人送去皇城司杖毙。”
听到杖毙二字,几个太监未曾反应过来,连多一句求饶的话都吓得说不出口,便被东宫卫架着拖走了。
车下老十愈发瑟缩地跪着。
李岏忍不住骂道:“哭什么!这是什么模样,你好歹是个皇子,就这般被人拿捏?”
这个弟弟虽是个皇子,却毫无存在感,他的母亲不光身份低微,而且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陛下赐死,连带着这个儿子也一向不受陛下的待见。
他也素来与这个弟弟没有交集,一年见不上几回面。这宫中的人,自也是跟着拜高踩低,怠慢于他。
十皇子被骂,瘦瘦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愈发将身子埋得更低,低声咕哝道:“太子哥哥。”
一旁引路的内侍慌张地纠正道:“要称殿下。”
李岏看着人却顿了顿,黑暗里眸色难明,好一会转头与高守道:“叫人好生送十殿下回去,明日让全福在东宫里头,挑些可靠的人来伺候十殿下。”
高守方要应是,又反应过来好像不对。
而今是在大内,若是殿下选些东宫的人进来,似乎有些不妥,遂道:“太子殿下,这。。要不臣去内侍省让他们重新选人?”
李岏抬手打断了他,若是内侍省敢有什么作为,老十也不是今日这般模样。
呵。
一个没有权势又被陛下厌弃的皇子,在这宫中能有什么日子。
打发走了十殿下,不一会马车便驶到了勤政殿外头。
即便不是黑夜,这个勤政殿里也照不进多少阳光。
更何况此刻天已全黑,整个殿在黑暗里就如蛰伏的猛兽,让人望而生畏。
陛下年纪大了,似乎更喜欢阴暗一点的屋子。他一个人高高地坐在御案后头,底下的人根本瞧不清他的神情,自然也就猜不到他的圣心。
李岏不由得想起那大理寺的装扮,难道是学的此处?
不过与大理寺不同的是,这屋子虽然灰暗了些,四处的摆设却极为尊贵,透着皇家的无上尊荣,价值连城的玉石在此也不过是个随意垫桌脚的石头。
来此的人,莫不心惊胆战,自觉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几人走在细软的松绒垫上,连半点脚步声也无,直到快到一张案前,在前躬身引路的总管太监丁德庸这才回身笑道:“太子殿下,您在此稍候,奴婢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李岏盯着案上那鎏金鹤首炉鼎冒着寥寥的青烟,御案上凌乱地放着许多黄皮的奏疏。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珠帘叮当,一个人脚步深沉,慢慢地走了进来。
李岏并没有抬头去看,而是跪下行礼:“拜见陛下。”
好一会上首才传来略显疲倦的声音:“坐吧。”
李岏直起身,径直走到左侧的椅子上坐了,宫人这才鱼贯而入奉上茶点来。
他也不去端茶,而是随手理了理苍松色的衣角,这才抬目向上首看去。
父子二人目光相触。
皇帝穿着宽松的浅色常服,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斜坐在案上扒拉了一遍案上的奏疏,也不抬头:“这些是晚间从各处递过来的折子,你可知都是什么内容?”
李岏端坐着一动不动,等着他继续。
这位天下至尊抬起头,自昏暗的烛火里透出令人心悸的目光:“今日白天,不过三个时辰里,你便在大理寺对五位朝廷重臣用了酷刑?”
李岏道:“不错,他们如何贪墨灾款的供词想必已呈了御览,陛下对他们的供述可有疑问?”
皇帝却不接他的话,自顾道:“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折子。朕知晓你的苦心,想要查出灾款贪墨实情,可却不想手段狠辣,操之过急。”
“身为储君,公然对朝廷大臣动刑?这些年你学的为君之道都去了何处?为君者对下臣毫无宽恕之道,一国储君难道这是要走上酷吏之途?”
殿内今日燃着的烛火极少,衬得皇帝的脸黑黢黢一团有些可怖。
李岏一身苍松色织锦蟒袍在烛火下不动如山,只有一只手轻轻抚了抚腰间的白龙凤纹玉带。
按理这时候太子便该跪下请罪,可皇帝见他却不语也不动,不由心中怒极,沉下脸道:“你有何话说?”
李岏自椅子上起身,对着上首的人行了一礼道:“陛下可曾看了近日西北送来的折子?近一个月的地动,百年未有,已叫数万人流离失所,镇北军几乎是半数而出,前往救援,但是后勤无力,所有人被困在废墟之地只能饿着肚子救人?军人尚可勉强支撑,可安西四镇的百姓,他们此刻急需的,是朝廷能给他们活下去食物和住处。”
“国有刑法,方惧而无犯,臣此番所行,不过是施以小惩,叫这朝野上下,无人敢打这些赈灾银子的主意。至于这些人,食君之禄,位列公卿,却行此不忠不义之事,陷百姓于不顾,陷西北边境的安危于不顾,待此案落定了,还需以误国论罪。”
皇帝捧了茶盏喝了一口,方缓了口气道:“哪里谈得上误国罪?自春后,北戎皇帝便缠绵病榻,他们又失了镇国玉玺,内部诸皇子便是纷争不断,听闻北戎皇帝命不久矣,此刻哪里有空侵犯我边境。”
一丝嘲讽自李岏的眸中闪过,所以借着此次地动,他们敢于下手,让镇北军半数被困。
他抬头道:“将家国的安危放在此侥幸之心上,终要受制于人。”
烛火照不见,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握着杯子的手剧烈颤抖。
好一会才和缓了语气道:“如此说来,太子所行虽偏激了些,倒也是一片拳拳爱国爱民之心。只是望你以后行事,要多思多想,以仁恕为主,少些暴虐桀纣之行。”
“是,臣记住了。”
皇帝垂眸见下面的儿子端端正正站着,身形颀长挺拔,一身矜贵,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成人,早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他顿了顿,温和了声音道:“昨夜朕喝多了些,将一个女子赏了你,听说今日已进了东宫,你可还喜欢?没有怨朕自作主张吧?”
李岏道:“怎么会,臣谢陛下赐。”
他脑中一闪而过昨夜那女子的神色。
他必定早就得知这女子的身份,故意顺水推舟。
“那终究只是侍妾,说来你也老大不小,太子正妃人选早该落定,事关国体,这事不能再拖下去。只是太子妃的人选一时难决,朕已叫皇后为你在世家中物色合适的人。你也早些成婚,朕年纪大了,也叫朕早日抱上嫡长孙。”
循循的声音听来,当真如盼着抱孙子的老父亲一般,李岏的眸子不动,只是道:“是,劳陛下费心了。”
“自十多年前,你的表兄们临危受命,去西北苦寒地驻守,这些年便再没回来过,你大表兄又。。此次他们奔波安西四镇救人,实在是辛劳,等你大婚之时,倒可以招他们回来,好生热闹团聚一番。”
李岏的手指自玉带上轻轻拂过,他又抬手行礼,也不应答,只是面无表情地道:“陛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天色已晚,臣留在此多有不便,便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等上首人发话,便转身走出了大殿。
身影方消失在大殿门口,皇帝再忍不住,一把拿起桌案上的镇石砸向了地面,“哐当”一声,奏折哗啦啦散了一地。
守在外头的丁德庸忙跑了进来,瞧见满地的狼藉,跪在地上就要收拾。
“滚出去!”皇帝低沉的嗓音传来。
他吓得慌忙又退了出去。
这时却又从后头传来一温柔女声道:“陛下息怒。”说着便见一穿着紫色小团凤缎绛纱袍的宫装丽人自后头走上前来,款款走到陛下身旁,端了茶盏来给他。
陛下瞧见她,抬起手指着门外道:“你瞧见了没!他这是什么态度?果真是目无君父了吗!”
皇后顺着皇帝的背笑道:“太子殿下毕竟还年轻,难免思虑不周全,意气用事了些,陛下消消气。”
皇帝怒道:“他还年轻!这几年愈发行事乖张,手段狠戾,哪有半点仁君之态?方才听闻他在大内打死了几个内监,还要安插东宫的人到老十那里去!他的手伸的还不够,而今已经伸进大内了!”
“如今又多番推脱。。”皇帝的话突然咽了下去。
皇后仿若未闻,继续劝慰道:“太子殿下在宫内教训个奴婢也没什么。。。”
“就是养只阿猫阿狗都知道哄朕开心,哪里像他?”
灯火映着颀长的身影,将身后的声音渐渐地消散。
他约略转头,殿口守着的内监具都瑟缩地埋下头去。
李岏走到外面,白日的热气已经散尽,秋意的凉升腾而起,自袖子里钻遍全身,叫他感到浑身赤骨的寒。
站在长阶之上,负手看着夜色里的宫城,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四处闪烁。
四处黑的如一片看不清的浓雾,不知何时就要将人吞了进去。
他摸了摸玉腰带,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从始至终,他的好父亲,未曾问过他是否真的身体不适,也未问过他用了晚饭没有,更是未问过,那处的灾民和镇北军到底如何了。
他满心里想着的,只是如何能借此拔掉儿子的爪牙,拔掉自己心中多年的尖刺。
全福一直在方华殿外等着太子殿下归来,谁知殿下还没回来,倒是传话的人来了。
听闻要选送东宫的人去伺候十殿下,他忍不住跺脚道:“高守伺候在殿下旁边?他怎么木头似的不知道劝阻殿下?”
那个十皇子本就不得圣心,又是个没用的脓包,让他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咱殿下非要去管他做什么!
若是往年也就罢了,只是近一两年,陛下对殿下的态度,明眼人都瞧出来不对了。
这种时候,触什么霉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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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