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几片叶子从枝头悠悠飘落。
坐在树下的虞念伸出手接住,对其轻轻吹了口气——
叶子很快被呼出的气息席卷着带向远处。
身旁的俢昳靠在树干上,正闭着眼小憩,似乎对眼前这一切无知无觉。
少女收回目光,转而将手虚掩在俢昳的眼睛上,看着露出的下半张脸庞,渐渐出了神。
这张脸在旁人眼中,该是昳丽有吸引力的,然而在她眼中……
和仙君真像。
怀光仙君,栖羽,她的心上人。
恍惚间,仿佛回到几百年前,她能有机会站在远处,心满意足地看一眼仙君的背影。
四周该是极静的,唯有她的心跳怎么也静不下来,在天地间震耳欲聋。
……
微风轻轻吹动,虞念将吹乱的碎发别至耳后,俢昳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又不像了。
仙君是一双蓝眸,清澈堪比湖水,眼神总是温和得令人如沐春风,致使脸庞轮廓都柔和起来。
俢昳却不同,一双暗金色眼眸如同沉入夜幕中的一轮孤月,他的眼神亦如同那轮孤月,覆着一层清冷孤寂。
眼睛的不同,足以让人忽略脸庞的相似。
她眨了眨眼,清醒过来,极轻极轻叹了口气。
仙君到底已经不在了,她也只有在这种能自欺欺人。
俢昳坐起身,不动声色看一眼她的手,缓缓问道:“阿念叹什么气?”
更不像了。
他声线偏低,嗓音微沉,不比仙君声音清透。
她即将离开,干脆顺着这点做出解释:“我要走了。”
已经在这座顺清山停留半年了。
虽说半年对于仙门之人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但到底还是有些误了正事。方才俢昳小憩时,青妍通过传音铃告诉她,她要找的神器有线索了。
比起俢昳,找到神器才是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事。
他平静的眼中起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变化:“去哪儿?”
虞念不欲多解释,站起身的同时简单道:“自然是回我原本的地方。”
话音未落,已被身后之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回头,顺势看到那只手。
玄色的衣袖向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手腕,修长白皙,极为养眼。
看着看着再次出神。
仙君素来衣冠整洁,她与他又不甚亲密,只能见到他的手腕掩于衣袖之下。若仙君的手腕露出,大抵也同俢昳一般好看吧……
耳边再度响起人声。
“还回来吗?”
她一瞬惊醒,掩饰一般移开目光:“不回来了。”
手腕被握得更紧了些,却意外得不怎么疼:“阿念,不许走。”
自相识以来,他脾气甚好,一向顺着她,这还是头一次逆了她的意思。
她一时吃惊,竟忘了挣开他的手:“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处。”
拒绝的话出口,他反而笑了,退让一步道:“那么,我陪着阿念也是一样的。我闲来无事,阿念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她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退让得过于轻易,倒显得后一句话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她抽开手,打量了他几眼,还真的开始好奇起来:“你想留在我身边?”
俢昳目光平静,反问她:“阿念不愿意吗?”
与其说不愿意,倒不如说从未想过。
彼时她路过顺清山,初见俢昳便是他闭上眼靠在树旁小憩,相似的脸庞让她心头一跳,几乎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
她只当这是萍水相逢,一直抱着明日便会离去的想法,不曾想会日复一日地停留了半年,更不曾想到俢昳会如此坚持挽留她。
她不知俢昳挽留她的理由,但她心知,若是她答应带他离开,他迟早会知道仙君。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瞒他,也不想瞒,与其等到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不如现下就告知他真相。
虞念又叹一口气,挑明道:“其实,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你与我的心上人很相像。”
话说得简短,意思却很明白。真相揭露,他大抵该放弃了吧?
谁会接受注视自己的人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呢。
她等着他放弃,然而他面色平静,毫无意外,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无波无澜,又一次看向她的手,语气淡淡:“原来阿念遮住我的眼睛,是因为这个。”
她脑子空白了一下:“你在装睡?”
那她那么多次虚掩他的眼睛,莫非都……
她觉得心虚,又觉得奇怪。
他既然知道,为何任由她如此,为何从不生气?
俢昳没急着回答,慢悠悠站起身来。袖口顺势滑落,遮住了他的手腕。
他低头看她,视线从高处落下,没入大树的阴影中,情绪变得模糊:“既然阿念有心上人,为何不去见他,反而在我这里驻足许久?”
为何不去见他?
因为……因为……
眼前仿佛蒙上一层血色,血腥味袭来,仙君陨落的一幕又重现于眼前。
少女呼吸一滞,及时垂下眼眸,掩住情绪和自己的失态,努力平静道:“见不到。”
一道视线紧紧落于她身上:“他不在了是吗?”
她平复着情绪,没有说话,他却继续追问:“阿念是将我当做他的替身了吗?”
听闻如此直白的话,虞念猛然抬眸,看清他唇边淡淡的笑后,又睁大了些眼睛。
以往那些人得知真相,或恼怒,或冷漠,或犹豫,可俢昳却坦然地主动提及,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不在乎吗?
“阿念,我和他有多像?”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笑容都没有分毫变化。见她不答,也没有逼问她的答案,反而轻描淡写问着下一个问题。
“……遮住眼睛,很像。”她顿了一下,疑惑道,“你不介意吗?若是介意,我可给你些补偿,仙器灵石,你想要什么?”
是她擅自将他当成另一个人在先,若能给他些补偿,她会安心许多。
“补偿?”俢昳向后靠上大树,低眸笑了笑,像是真的思考了一下,“既然阿念是因为我与他相像才留下来,那么,我若做他的替身,便能陪着阿念了?”
“既然如此,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交换?
虞念皱起眉,满眼不理解。
他似乎并不将替身一事放在心上,只关注能否留在她身边。
“为什么想留在我身边?”
俢昳重新抬眸,定定望着她,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我日日看阿念练剑,知晓你剑术精妙,是以……想求个庇护罢了。”
只是求个庇护?
虞念愣了愣。
其实在初见时,她就暗暗探查过他的力量,灵力纯净,并非什么妖魔邪物。她熟知仙界位高之人,从未听过一位名俢昳的仙君,这半年更是从未见他修炼过。
这等懒怠而无名,他大抵是什么不知名散修。
这样的散修见到她的剑术,想寻求庇护,倒是说得通。
难怪这半年他看她练剑看得极为认真,难怪这半年他不曾离开。
虞念垂眸思考,有些心动,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她堂而皇之当他是别人的替身,他当真可以接受,当真不介意吗?
“至于替身。”俢昳放下衣袖,笑容淡淡,不见屈辱,“可以,我做。你我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她抬眸重新与他对视。
眼前人嘴角微笑的弧度,忽然与记忆里的某个人重合。
仙君在自己怀中咽气消散,她其实一直难以接受,否则也不至于在这百年间,流连于无数与他相似之人。
这些年,但凡与仙君有一分相关,她都忍不住驻足停下来看看,小到一根白玉簪一身白衣,大到相似的五官。
她并不喜欢那些人,仅仅是借着他们来追忆仙君,然后在离开之时赠予凡人黄金白银、散修仙器灵石作为补偿。
俢昳像仙君,知晓真相还不介意……
虞念目光停在那个笑容上,对于他的提议,可耻地彻底心动了。
顺清山是她流连最久的一处,若不是有事离开,她也不知究竟会继续停留多久。
他愿意相陪,她知晓自己并不介意。
甚至,她很需要一个人来自欺欺人,获得内心片刻的平静。
能再看到熟悉的笑容,光是想想就让她无法拒绝。
少女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脸,开口试探道:“你的眼睛和他的并不像。”
这话着实伤人,若他生气,那便给他些补偿,然后离开。
若他不生气……他会有什么反应?
俢昳没有说话,只在手中变出一条三指宽的白绫,而后递向了她。
个中意思已再清楚不过。
若她接过,便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情绪太过平静,答应得太轻易,反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竟真的完全不介意。
虞念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谨慎而仔细地想了一遍,以她的修为能否庇护无名散修。得出结论后,她伸手,接过了白绫。
这件事称得上你情我愿,如果他不介意,那她……也不想拒绝了。
仙君已经算身形高挑,而俢昳比他还要略高一些,她需踮起脚尖才能将白绫覆于他眼上。
他察觉到身高差距,很体贴地微微俯身。
白绫遮住了那双独特的暗金色眼眸,她看着相像的面庞又恍神了一下,还未说什么,俢昳先开了口:“看来的确是像。”
截然不同的声音让虞念回过神来。
她收手离开,视线划过俢昳领口时,顿了顿。
与仙君的恪守礼节不同,俢昳的穿着与举手投足间多了些随意。
譬如此刻,因为俯身的动作,他玄色的领口微微敞开了一些,正好能让她顺着修长脖颈看到下面一截锁骨,隐隐可见美好曲线。
很漂亮,矜持而不失蛊惑。
而他并不自知。
少女移开目光,退后几步,认真而郑重道:“你既肯做他的替身,我也不会让你吃亏。虞念,我的名字。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做的事,我可尽力满足你。至于替身……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够了。”
她只要看看他,偶尔骗骗自己仙君还在就足够了。
俢昳认真听完,弯唇微笑:“虞念,原来阿念的名字是这个。”
他缓缓重复她的名字,语气微有异样,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情绪,似羽毛拂过她心尖。
真是奇怪。
虞念困惑了一瞬,但见他面色如常,便也不再多想,转身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简单快速结了一个印,脚下立时风势大作,将地面青草压得弯下腰去,她借着风势凌空而起,对着他道:“会御风吗?”
俢昳看向她。
白绫遮住了他的情绪,只能通过他的沉默判断出他思考了一下,而后他回答道:“我修为不精,若距离过远,大约难以坚持。”
果然是无名散修,连御风都难以坚持。
虞念无奈,向他伸出了手。
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白绫垂下的两根带子凌乱飞舞,俢昳唇角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迎着风势,搭上了少女的手。
她不知道,那些话其实都是骗她的。
并非什么势弱想求得庇护,而是他喜欢她。
他不坦白心意,不过是怕错失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他主动递出白绫,不过是怕情意从眼中暴露。
只有留在她身边,才有后续种种可能。
他想争一争,想试一试。
哪怕是作为那个人的替身也没关系,一种手段和方式而已。
哪怕最后失败也没关系,至少经年之后忆起,他不会后悔,不会留有遗憾。
现在她还不喜欢他,还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没关系,逝去之人总有一日会化作虚无,逐渐被淡忘,唯有眼前人才最真实清晰。
只要他一直留在她身边,总有一日,她会忘掉那个人的。
总有一日,她的眼里会有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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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