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亦冶走在少见人烟的大街,陪他的只有树上五彩缤纷的灯带和路灯下纷纷扬扬的飘雪。
他时常想,如果要选择一个地方来度过躁动的青少年时期,没有其他地方比M市更合适。
这样一个率性利落的城市,夏与冬居于两极,仿佛人生最鲜明的爱恨两端。风雪、干燥、皲裂……那些不稳定和不舒适的因素反而能让人铭记更深。
他喜欢M市,尽管他的性格和这个城市一点也不像。从小到大,情绪平稳是周围人给予他的最多的褒奖。即使在同龄男孩都在闹离家出走的十五六岁,他在教室看书、在运动场打球,并不理解为什么要为通宵打游戏或者早恋这样的事争吵到底。
他一直循规蹈矩,并且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以为自己性格就是这样,直到后来因为人生规划和向万争执多年,他才知道自己的叛逆是颗晚熟的梅李。
上辈子他和向万的关系,已经到了一旦触及工作话题,便无法好好交流的程度。以至于他重活一世,还夹带着从前的不甘和怨怼。
向万大概也不理解,一直听话的向亦冶,怎么上了大学就变得说话夹枪带棒、随意回嘴顶撞。
向亦冶找了个避风的位置,拿出手机,预备就近找个酒店。
零下十多度的气温里,人如果没有一直运动产热,很快就会冻僵,手机也是,掉电速度奇快,剩下的电量撑不了多久。
通知栏躺着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乔莎打来的。向亦冶给乔莎回了消息,让她别担心自己。刚退出微信,一则新消息跳出来。
徐绰:“小冶。这两天有空的话,到这里来看一眼,我留了东西给你,来了就能看到。新年快乐。”后面跟着个定位。
他这会还在M市吗?向亦冶点开那个定位,发现是个公园,离自己家不到五百米,只不过在另一个方向。
向亦冶莫名觉得徐绰还在那公园里,被压下的思念突然无序疯长,他现在就想到那个公园一探究竟,转身往回走。
M市的冬夜,行道树都光秃秃的。花叶不生的温度,举目皆白的雪地,但M市人有他们自己增添生机的方式。
枝杈间挂满灯带,聚成花和叶的形状,颜色饱和度有点高,但徐绰喜欢那份绚丽,远远看去像凝固的烟花。
灯光下,徐绰半蹲着,把面前的雪堆的一部分捏成设想中的形状,遇到需要精雕细琢的地方,就摘掉手套,直接上手指,他雕得十分专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手机在口袋里,徐绰手伸进派克服的连帽里,点了点耳机,接通来电:“喂?”
“喂,徐绰,回个头。”声音在耳机之内,也在耳机之外。
徐绰转头,看见同样被裹成粽子、一身风雪的向亦冶,失笑道:“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你特意挑个离我家这么近的地方,就没想过我会提前过来,破坏了你准备的惊喜吗?”向亦冶说着,看向对面那个半人高的、用雪雕的人像,心颤动一下,但声音还是冷的:“这是什么?奥斯卡小金人?”
“奥斯卡小雪人,”徐绰道,“我还没细化完,你来早了。”
“别弄了,这么冷,手不要了。”向亦冶摸了摸徐绰的手,发现冻得像冰碴,攥在手心搓半天也回不了暖,只能装进自己口袋里,“你除夕也不回家,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爸在国外,家里就我一个人,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再说你不也是吗,大冷天离家出走。”徐绰道,“我住附近,阿姨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你和叔叔吵架了,问你有没有联系过我。”
向亦冶看了那小雪人一眼,道:“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儿来。”
“不全是。”徐绰道,“这个做了有几天,每天中午最暖和的时候过来一会,本来打算做完了再告诉你。”
“多大人了还弄这些。”向亦冶心里一片柔软,“你要辛辛苦苦做完了,白天有人经过,看不惯踢一脚,那不白费了么。而且我要不来呢,你打算在这待到多久?”
“高风险高收益,想哄人的话,总要拿点诚意出来才行。”徐绰笑着,把向亦冶推到小雪人前边,“上台领奖吧,最佳男主角,发表一下你的获奖感言。”
上辈子向亦冶没拿过什么有含金量的奖,他摸了摸那小雪人栩栩如生的脑袋,道:“我希望这个冬天能够一直继续下去,这样的话,它就能永远留下来了。”
徐绰道:“傻瓜,以后我每年给你做一个。”
向亦冶习惯性地把徐绰的话当成空头支票,一边给他把手套带上,一边道:“回酒店吧,你的礼物我收到了。”
徐绰拉开拉链,露出下半张脸,伸手环住向亦冶脖子,和他隔着围巾,鼻尖对鼻尖,道:“我和你回你家,你和我回酒店,你选一个。”
他在担心自己,向亦冶想。还有几个小时就是农历新年,阖家团聚的夜晚,徐绰独自蹲在雪地里雕雪人,等一个不一定会来的人。
想到这个,向亦冶就无法不动容。
徐绰道:“我这几天都是一个人,晚上也是,你可以亲自来检验,怎么检验都行……”
话音未落,向亦冶把他推开了。
徐绰还在迟疑,向亦冶又摘下自己的围巾,套在他脖子上,随后双手握住围巾两端,猛地把人拉近,唇覆了上去。
没有遇到丝毫阻碍,向亦冶觉出徐绰的唇是凉的,齿是温的,舌是热的。徐绰对他突飞猛进的进步感到讶异,愣了愣才全情回应。
耳边只剩下呼吸声,向亦冶拿围巾在徐绰脖子上多绕几圈,把他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和一只鼻子,拉着他的胳膊离开。
“我住的酒店不是那个方向。”徐绰提醒道。
“不去酒店,回家。”向亦冶道。
回去路上,向亦冶开始给徐绰打预防针:“回去之后你待我房间里,把门关上,老向脾气上来了真打人,出来前还给了我一烟灰缸,到时候别误伤你。”
“和和气气不好么,一定要吵架?”徐绰道。
“我和我爸沟通不了。”向亦冶道。
徐绰道:“我当初学画,也没有得到我爸的认可。”
没听过的,向亦冶竖起耳朵:“那你怎么说服他的?”
徐绰定了定,道:“没有说服。”
“啊?”
“说服的前提是有说服的可能性,世上有很多不可被说服的人,我爸就是那样的人。”徐绰道,“刚开始他断了我所有零用钱,我交不了画画的学费、买不了颜料,如果不是老师一直支持,我可能就放弃了。”
难怪他那么重视谢磊。向亦冶继续道:“可你还是如愿读了艺术。”
“后来我意识到僵持下去对我没有好处,所以我对我爸说,画画只是一个兴趣爱好而已,成为画家甚至艺术家,也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徐绰道,“本科毕业那年,我瞒着我爸跨考L大的研究生。从那之后,我爸很少再管我,大概觉得我没救了。他这几年的重心是造个听话的弟弟妹妹出来,也难为他一把年纪……”
说到后边徐绰笑了几声:“所以服个软吧,小冶,不用那么较真。”
向亦冶想象了一下,道:“有点难。”至少从他这一方来看,他和向万之间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可以把话说得圆融些,底线放在你心里,谁也动不了。你发现了么,小冶,你只在叔叔面前容易没耐心。”徐绰道。
向亦冶哑然片刻,道:“或许是我偏激。我没想得到支持,只希望我爸能理解。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够对自己负责。”
“那就证明给叔叔看好了,让他给你一个机会。”徐绰说着,看向周围街道,“附近有ATM机吗,我想取点钱,给叔叔阿姨准备几个红包,总不能空手去。”
真是究极体面,徐绰的人精不仅体现在所作所为上,而且已经内化成一种思维方式。他时常会让向亦冶觉得自己应该多吃点莲藕,补一补心眼子。
回了家,一家人都坐在客厅里,连需要早睡的奶奶也在,她正拄着拐杖骂儿子。
向万四十好几了,站在佝偻的小老太太面前受训,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见向亦冶进门,向万张口刚要骂,被奶奶一拐杖敲闭麦了。
在众人调和下,父子终于能二人平心静气坐下来交流。
徐绰坐在旁边藤椅上,也没有帮向亦冶说话的意思,只是听着。
没说两句,向亦冶又要动肝火:“不是,跟你说个话咋这么费劲呢……”
徐绰适时抬手,拍了拍他肩头,随后站起来道:“我去一下卫生间。”
向亦冶注意力被分散了,望一眼他背影,调整了之后要说出口的话。
语气放缓后,向万也表现出倾听和尝试理解的趋向,这在之前是很少见的。向亦冶随即想起,上辈子向万激烈反对他当演员,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知不知道网上都怎么说你?
那时他的负面评价太多,向万替他焦心,向亦冶却始终以为父亲觉得自己丢脸。
渐渐向亦冶也意识到,向万的担忧一部分因为自己没跟家里商量就签了约,另一部分则源于他对娱乐圈的陌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能给儿子提供的帮助或指导寥寥无几,这对一个骨子里传统又保守的父亲来说很难接受。
向亦冶尽可能耐心地给向万说明一个普通演员需要做哪些工作,把自己更详细的规划告诉他,请他给自己几年的时间去试一试。
听到最后,向万沉默了许久,道:“你爸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也犯过浑,差点走了岔路。要是当时没回头,娶不了你妈,这会连你也没有。向亦冶,你想闯,可以,年轻人的血比烧的铁都烫。但是有一条原则不能违背,你绝对不能退学,不能因为拍戏影响学业,两年后顺利毕业拿到证书,人要懂得给自己留退路。”
向亦冶欣然接受。他知道向万虽然古板,很多时候方式也很伤人,但他想为儿子好的那颗心,始终是不变的。“谢谢你,爸,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转眼间,距离十二点还剩十来分钟,乔莎预备去厨房煮饺子,让向亦冶问问徐绰爱吃什么馅。
“他爱吃玉米猪肉的,妈,多煮几个。”向亦冶道。
他看一眼自己房间,徐绰进去半个多小时了,到现在还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