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轻舟的脑海中掠过无数可能的背叛者,她曾猜度是乌岚戚,曾设想是安康的同党,甚至对乌岚江拓心生疑窦……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其中竟会有唐慕峥。
唐慕岩怎么办?一个能为了亲弟弟不惜造反的人,倘若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杀了亲弟弟,或者亲弟弟杀了爱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如今身陷进退维谷之境,傅轻舟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自身安危,而是今夜之事若无法妥善处理,唐慕岩该如何应对这一切。
可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所剩无几,身旁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脚下。敌人不仅有曾两次重创她的黑衣杀手,更有数量众多的巡防营士兵。
“舟儿。”
当傅轻舟身边的侍卫几乎折损殆尽,自己也浑身血迹斑斑、衣襟染血之时,一脸得意扬扬的乌岚戚终于喊停了这场血腥屠戮。
“舟儿。”他向前迈了两步,单手轻抚着半白的胡须,虚情假意地说道,“王兄已死,只要你把王位让给我,王叔必定保你平安无事,一生都能做个富贵优闲的贵人,你看如何?”
他脸上依旧挂着长辈般的慈祥笑容,可眼底深处的阴狠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这副虚伪的模样,看在傅轻舟眼中,只令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扯下衣摆的布条,动作仓促却又带着几分毅然决然,将手臂上不断流血的伤口紧紧缠住。脸上不见丝毫痛苦之色,唯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冷漠。
“唐慕峥!”傅轻舟没有理会乌岚戚的劝降,猛地转头,直直地看向了一旁的唐慕峥。
后者却好似没有听到她的怒吼一般,神色平静,依旧不慌不忙地将手中那把染血的长刀,在地上尸体的衣襟上来回擦拭,试图将血迹清理干净。
“叫我?”那人终于收刀入鞘,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嫂夫人,小弟刚刚好像空耳了。”
这一声“嫂夫人”,叫得傅轻舟本就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愈发毫无血色。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
“相处二十余载,你却轻易取其性命,悬挂尸首于城头,此行径,实令人寒心。”回答她的却是乌岚戚。
原来是为了安康!唐慕峥竟是为了安康背叛?那他又把唐慕岩置于何地?
然而,傅轻舟已经没有机会问出口,也来不及再去思考,因为,唐慕峥的刀已然朝着她的胸口迅猛刺来。
他的速度太快了!傅轻舟见识过唐慕峥的武功,她深知,若是正面交锋,自己绝无半点获胜的可能。
千钧一发之际,她腰身后仰,以刀撑地,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曳的荷叶一般,万分惊险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身边的侍卫军此刻只剩下寥寥数人,而且还在不断地倒下。
不行!
傅轻舟的大脑在急速运转,拼命思索着应对之策。她紧握着刀的手不停抵挡,试图抵御唐慕峥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然而,一时疏忽之下,她左臂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被对方的刀尖挑开,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喷射出大量鲜红的血液。
傅轻舟用尽全身力气,迅速向后滑出数丈之远,与唐慕峥拉开距离。失血过多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她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下意识地用手抚上了依旧平静无波的小腹。
“乌岚江舟,本王并不想斩尽杀绝,毕竟,你可是我送给宸国求和的最珍贵的‘礼物’。”
“礼物”二字被乌岚戚咬得极重,傅轻舟听在耳中,只觉得满心苦涩。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唯有奋力一搏。
她扯下伤口上已经破碎零碎的布条,将自己的手与刀柄紧紧绑在一起,准备决一死战。
看着她这副拼命的架势,唐慕峥反倒笑了,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活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魔,“放心,你死后,我会告诉我大哥,你死于战场之上,尸骨无存!”
话音未落,唐慕峥的刀锋已然逼近。千钧一发,一道银光如闪电般划过,硬生生地斩断了那把致命的长刀。
随着断刀坠地的清脆声响,傅轻舟这才看清,斩断那把刀的是一支箭。
那箭通体银光闪烁,箭头上带着锋利的倒钩,箭尾的白羽整齐而又轻盈。
这是……禁军的箭!
禁军直属君王,除了君王之外,只认令牌不认人。此时能调动禁军的,只有一人——乌岚江拓!
“乌岚江拓!!”显然,想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傅轻舟一人,还有一直以为胜券在握的乌岚戚。
当禁军如潮水般冲入院中,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时,乌岚江拓才在禁军的重重保护下,缓缓走了出来。
他依旧身着一袭红衣,或许是被的月光映照,脸色显得有些惨白,往日里神采飞扬、极具侵略性的双眸,此刻也透着几分黯淡。
“王叔在找什么?派去杀我的巡防营统领吗?还是那个被你胁迫的禁军统帅?”乌岚江拓勾唇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他们啊,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九泉之下等你了。”
“禁军,禁军怎么会听你调遣,他们明明……”
“明明什么?你明明已经抓了大统领的家人威胁,为什么他还愿意效忠于我?”
乌岚江拓掩唇咳嗽两声,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身后,脸上仍然挂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命归黄泉之际,我自会告知。”
他一挥手,两方人马瞬间厮杀在一起。
这一战,从一开始便毫无悬念。乌岚戚的黑衣杀手即便再能以一敌百,可禁军足足有万人之众,且个个武艺高强。
原本看似宽敞的院落,此刻也因为激烈的战斗而显得拥挤不堪。然而,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中,却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那里安安静静,见不到一丝血腥。傅轻舟席地而坐,鲜血已经渗透了她大半个衣衫。
御医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好伤口,随后恭敬地行礼回禀:“殿下伤势并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即可。只是,只是……”
御医畏畏缩缩的眼神从乌岚江拓身上移开,又快速扫了一眼傅轻舟。
“说!”乌岚江拓没好气地怒喝一声,虽是怒喝,但声音却没有多少力气,显得很是虚弱。
“殿下已有三月身孕,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失血过多,动了胎气,不过并无大碍,吃几服安胎药便能好转。”
御医“扑通”一声,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硬着头皮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然后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等着主子吩咐。
良久,久到傅轻舟都以为乌岚江拓不会再开口说话,才听到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绷紧了一夜的神经,在听到傅轻舟并无大碍后骤然松懈,他再也撑不住了。
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淌出来……顺着他的手腕,流进了暗红色的袖口中。
“王兄!”
“无碍……无碍……”他的声音不大,带着沉重的气喘,有些沙哑,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刚刚战斗太过混乱,傅轻舟并没有注意到,乌岚江拓一袭红衣掩盖了他满身的血迹和伤口。
借着摇曳的火把和烛光,只见他红衣之下,刀伤、箭伤少说也有十几处。尤其是左肩上,一个血洞触目惊心,伤口已经发黑,显然是中了剧毒。
“王兄…王兄…”傅轻舟双手颤抖着,扶住摇摇欲坠的乌岚江拓,转头对着御医厉声命令道,“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诊治!”
那御医是乌岚江拓带来的,此刻依旧哆哆嗦嗦地跪趴在地上,只是抬头看着倒在傅轻舟怀里的人,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悲悯。
乌岚江拓抬起那只染血的手,轻轻拭去傅轻舟自己都未曾察觉流出的泪水。
“阿舟,我要做舅舅了?”
“对,对,对。”傅轻舟忙不迭地点头应答,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王兄,你要做舅舅了,你一定要挺住!”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长公子诊治!你不想活了吗?”
傅轻舟几乎是怒吼着那位御医,以往,她对待属下永远都是宽容温和的,可此刻,她的怒气让御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长公子在与禁军统领交战时被偷袭的毒箭射中,又长途奔波至此,毒素已经侵入肺腑,若非长公子凭借着一口气,硬撑着想要见到殿下平安……早就,早就……如今已然无解!”
傅轻舟几乎是愣住了,嘴里反复呢喃着,“无解,无解……”
曾经,她无数次在心中幻想过让乌岚江拓死无葬身之地,她恨他,恨他让自己流落敌国十数年,恨他让自己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恨他对自己最爱的人下手,恨他,恨他出生就有了一切……
可现在呢?这个人,就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她还恨吗?
“阿舟,”他握住她的手,手心里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消散,“再让我看看你…看看你……”
“王兄……”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忽然发现,她不恨了,她不想让这个人就这样死去。
“阿舟……”他轻唤着,瞳孔开始逐渐扩散,他逐渐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口中不断涌出暗红的黑血,“阿舟……,别…别叫我…王兄……叫…叫我…名字…”
“好,好,江拓,江拓…”她死死抱着怀里逐渐软下去的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声音里满是绝望与哀求,“求你,求你,你别死好不好,我们说好的,王位归你的……”
本来无神的双眼听到“江拓”二字,有了一丝丝微弱的光亮,他奋力地抓住傅轻舟的衣襟,瞪大已经失焦的眼,想要把眼前的泪人刻在生命最后一帧的画面里。
后者连忙低头,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想要听清他最后的话语。
她集中精力,努力排除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声,终于听清了那句话——“阿舟,下辈子,我不愿再做你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