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天气像孩子的脸,上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咧开嘴就要哭。
起初夏懿还以为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寒,直到禁军倒下了一半人才反应过来,怕是时疫。
禁军两万多人同时患疫病,若是传入京中还不知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夏懿在众将面前下了死令,即日起,禁军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
邢樾也被关在了军营中。
一封奏折递到宫中,宁德帝皱着眉头听内侍读完,问一旁的秦太尉,“襄王带来的人马也被关在了里面,附近还有什么兵马可调?”
秦太尉思索片刻后答道:“大名府尚有两万人。”
宁德帝想了想,始终记不起大名府的将领,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就他吧,殿试就在眼前,紧接着又是春猎,莫要耽误了。”
“是。”秦太尉转动浑浊的左眼,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李大夫背着包袱刚从侧门出去,就被守在门口的钱顺给逮了个正着。
钱顺幸灾乐祸道:“李大夫是不是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要跑的?”
李大夫点点头。
钱顺不说话,只身子一侧,魏如霜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李大夫,您老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魏如霜嘟着腮,语气不好,李大夫讪讪道:“答应是答应,军营中爆发时疫,我怎能坐视不理?”
这老头!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
魏如霜苦口婆心劝他,“军营中有大夫,太医院也派人去了,您现在过去不是添乱吗?”
李大夫瞪她一眼,“什么添乱!你个女娃娃好狠的心,自家夫君在军营中生死未卜,你还能在这里坐得住?”
魏如霜总不能告诉他邢樾年轻力壮,您老跟他可不能比,言辞委婉道:“军中那么多年轻将士都扛不住,您老去了是治病救人还是让人救您呢?”
李大夫胡子一翘,甩手道:“说的是什么话,若是任由军营时疫发展下去,这汴京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是不是全陪葬!”
魏如霜听完并未反驳,李大夫以为自己戳中了她,开始洋洋得意起来,“他们以为把人拦住就能不出事?你们这些娃娃不知道,时疫跟别的病不能相提并论,即使你把人全关起来,依然拦不住时疫蔓延开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钱顺耸了耸鼻子,“李大夫,你这说的也太吓人了,感情我们现在就是等死了?”
“等等。”魏如霜出声打断,“再说一遍。”
钱顺眼神迷惑,依旧按她的要求重复道:“感情我们……”
魏如霜:“不是,是李大夫方才说的。”
李大夫皱着眉头,一字一顿道:“即使你把人全关起来,依然拦不住时疫蔓延开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一瞬间静默,二人视线交汇,异口同声,“蔓延!”
钱顺摸不着头脑,诧异道:“什么意思,蔓延什么?”
魏如霜提起裙子往院子里跑去,钱顺李大夫跟在她身后,一时竟追不上她,跟她跑到院子里,魏如霜闪进屋内,二人只好在院子门口大眼瞪小眼。
钱顺听又听不明白,只能试探道:“李大夫,你和夫人说的什么意思?”
李大夫捋了捋胡子,断言道:“时疫之所以称为时疫,必定会传播甚广。可军营中人数不少,更有些人常往城中往来,但此次时疫,除了军营便是临近的几个村子,汴京城里竟无什么人被感染。”
钱顺:“所以?”
李大夫恨铁不成钢地斜他一眼,“个中缘由怕是没那么简单。”
魏如霜也捧着一本医书从院子里出来,听见李大夫的话,低声附和道:“是真是假尚不能断论。”
说完,将医书递给李大夫,李大夫草草扫过,眉心沟壑愈发深刻。
钱顺左看右看,“你们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魏如霜解释道:“怕是有人下毒。”
钱顺瞪大了眼,“下……”
不等他说完,魏如霜抬起手拦住他,“此事绝不能被第四人知晓。”
钱顺追问,“那将军怎么办?是不是已经遭奸人所害?”
李大夫也看向她,都在等魏如霜拿主意。
魏如霜:“要先确认是否时疫真假,才能想出解读的对策,只是病死之人全被烧了,如何偷来尸体?”
钱顺拍了拍胸膛,“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迎着二人诧异的目光,钱顺笃定地说:“我熟悉军营内外道路,又无官职,平日里就没人注意到我,我去最合适。”
事已至此,魏如霜只能点头,叮嘱他万事小心。
回到屋里,魏如霜唤来了高伯,让他交代府中下人近些日子莫要乱跑,又提笔给姑母写了封信,细细讲了时疫一事,好叫她与小虎近些日子在府里待好。
写完,魏如霜让红梅替自己跑一趟,将信送去魏府。
时疫一事闹得汴京人心惶惶,明明还在正月,街上一点喜气都没有,天还没黑,临街的商铺都落了门。
连着几日没有见太阳,连连的阴雨天又给城中添上几分死气,城外的菜农拖着板车、挑着扁担趁着城门未关排队出城,筐里的菜剩了大半,一个个垂头丧气,城门守卫见怪不怪,也懒得一一上前检查。
出城后,百姓自觉地避开了禁军大营的方向,看见有人往那边的岔路走去,还会出言劝阻。
鱼贩:“这位兄弟,那边都封上了,别往前去了!”
扮成菜农的钱顺拿袖子抹了抹泪,“多谢兄弟,只是老娘一个人在家中,我已多日没回去了,再不回去,我怕……”
闻言,鱼贩从筐里捞出条鱼递给他,“兄弟是个孝子,路上多加小心啊。”
钱顺谢过鱼贩,继续向前走去。
禁军营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病的被隔在大营中间,没病倒的还需巡逻站岗。
太医不敢进来,军医对时疫几乎称得上束手无策,每日大锅熬煮着汤药,不管能否见效,每人每日三大碗。
即便如此,每日仍有不少尸体被运出去,在远离水源的山谷里就地焚烧填埋。
夜彻底黑下来后,层层树木遮挡下山谷中半丝光亮也无,山谷中央被挖出了一个如同陵寝一般的大坑,即使覆盖了层层石灰,尸体焚烧腐朽的气味仍引来了无数乌鸦盘旋在上空,如同一场笼罩在上空的黑色风暴,令人生寒。
钱顺用浸湿的手帕小心翼翼地蒙住口鼻,找到还未焚烧完的尸体上施以银针取血,却在看清尸体身上的衣物后滑落几滴热泪。
做完这些后,钱顺退回到坑外,朝着坑里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个仇,将军一定会替你们报的。”
钱顺取回一竹筒的血,藏在菜筐中带进城。
与魏如霜料想的差不多,此血见银针不变色,因此太医只将其视为普通的瘟疫。
可放置片刻后却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军中出现疫情,首要的便是控制传播,尸体不是拉出去烧了,就是拿石灰掩埋,因此也无人发现血液中的奇怪之处。
这股血腥味让屋内的三个人都不大舒服,魏如霜只能断定此事并非时疫,中了什么毒却毫无头绪。
贼人心思尚且不知,但知晓此事是中毒,必要找出解毒的草药,若任由其发展,汴京怕是要陷入困境。
“夫人不可!”不等钱顺说完,魏如霜已经取出竹筒中的血,血彻底变成了紫红色,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味,她用手指蘸了少许,轻轻揉搓,眉头越皱越紧。
腥臭、粘稠,又不凝固,绝非普通的毒物所能造成。而且闻起来味道有些苦,像是烧糊的锅底。
李大夫手中茶杯忽然落地,魏如霜钱顺视线转过去,只见他脸色极差、嘴唇翕动,迟迟张不了口,简直失魂落魄到了极点。
魏如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李大夫,此毒有何问题?”
已过知天命的老大夫浑身颤抖,指尖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写下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字。
钱顺脸色骤变,“怎么可能!秦太尉一门忠烈,为何要做此事?”
李大夫摇摇头,苦笑道:“你可能不信,夫人应该已经想起来了吧?”
深宅大院里身形单薄的秦二公子,弥漫着药味和丝丝血腥味的院子,魏如霜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是哪里的毒?”
李大夫缓缓道:“我在宣武军中数年,秦大公子当年抓了一队西域商队,从他们手上扣下来了一批药材,其中就有紫蝎草。”
“此毒看似简单实则霸道,中毒后浑身血液腥臭刺鼻,色泽诡异,中毒者初期症状与瘟疫无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毒素会逐渐侵蚀五脏六腑,最终使人痛苦而死。
魏如霜心中顿时一沉,秦太尉于邢樾有知遇之恩,此事一旦败露,邢樾无论知不知道内情,都难逃干系。
若是早些时候,她大可装作毫不知情,任由事态发展。无论京城风云搅动翻天覆地成什么样,与她有何干系?
可相处这段日子,邢樾为人她心里有数,拿人命做棋子的局,他断不会答应。
强忍着心头的苦涩,魏如霜问道:“可有解药?”
李大夫不语,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钱顺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总不能干等着吧!这不就真成等死了?”
魏如霜阖了阖眼,心底浮现王老太医的教诲,暗下决心。
说时迟那时快,魏如霜抄起方才试毒的银针,一把扎到指腹,顿时凝出了一滴珊瑚般艳丽的血珠。银针上残存的毒见到鲜血,犹如饿虎出笼,血珠一瞬间变成了紫红色。
李大夫指着魏如霜气急败坏道:“你!你个女娃娃怎么胆子这么大!”
钱顺更是捶胸顿足,懊悔道:“夫人何至于此!要试毒让我一个男人来便是,你一个女人……唉。”
魏如霜轻吐一口气,低声呢喃,“已经知道是什么毒,既然我学艺不精,那便一样样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