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灯会,最忙的要数礼部大臣和宁德帝。
作为一个一年到头也办不了几件大事的皇上,上元节的重要性已经能排在前几位了。
寅正时分,皇帝皇后由皇宫出发,经御街到大相国寺巡幸。
六匹番邦进贡的汗血宝马拉着天子车架出行,太子、桓王车架紧随其后,三百宫廷内侍分立两侧,千乘万骑,流水如龙,旌旗蔽空,人声鼎沸。
到大相国寺后,大相国寺主持了然大师亲自接待皇室贵人,随着宁德帝敲响相国寺的大钟,雄浑的钟声萦绕在开封府上空,预示着未来一年的平和安定。
后来一行人到寺中银杏树处,银杏掉落的叶子如同一张张金箔书笺散落在地上,宁德帝与王皇后接过内侍手中的扫帚,像模像样地扫起落叶来,了然大师陪在天子身侧,口中念叨着一些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海晏河清的吉祥话。
至此,大相国寺的行程就全部结束,至于那些国子监、太学学生的锦绣文章,宁德帝连提都没提。
夏懿瞄着端木颂跟锅底一样黑的脸,嬉皮笑脸道:“端木先生这下可是白忙活了。”
端木颂本不想接这粗鄙之人的话茬,可念起夏懿的祖父、父亲,仍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何来有此一说?此次选出的诗词文章乃是国子监经年的佳作,我朝有如此繁多才华横溢的年轻学子,更彰显了陛下治下的繁盛,夏将军也应为陛下高兴。”
夏懿无声嗤笑,别看端木颂如今舌灿莲花的模样,背地里心眼儿都是黑的,干的那些黑心事以为他不知道?
从相国寺结束后,宁德帝回到宫中于紫宸殿召见了诸国来使,本想一口气把襄王也召进宫,可实在是精神不济,午膳后摆驾福宁殿歇晌。
福宁殿内,瑞兽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闻得人昏昏欲睡。
宁德帝枕在玄青的腿上,一身道袍的年轻道士如同后妃一般给他按着肩颈,宁德帝恹恹地问道:“国师,金丹还有几颗?”
玄青应声而起,退回到脚踏上,斟酌道:“玄青有罪,上一炉丹药炼的不好,没给陛下呈上来。”
“无妨。”宁德帝闻言,拍了拍玄青的手,欣然点头道:“传贵妃过来。”
“是。”玄青伺候宁德帝穿上软底寝鞋后跪坐一旁不再动弹。
一盏茶后,福宁殿外侧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隔着一层罗纱帐,内侍在外间躬身道,话音落下后便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神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砖。
宁德帝:“进。”
魏如岚青白着一张脸走进殿内,距宁德帝还有五步之遥时跪下,欠身道:“参见陛下。”
宁德帝审视良久,唤魏如岚上前,语气里满是关切,“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魏如岚与跪坐在脚踏上的玄青目光交汇,隐在袖中的指甲狠狠刺进手心,凝声道:“近些日子夜里烟花看得多了,白日里有些疲乏。”
“既然如此,白日里便多歇歇。”宁德帝起身靠近,牵起魏如岚的手轻轻摩挲,“少了你,朕的金丹该怎么办呢,国师说是不是这个理?”
玄青恭谨道:“陛下对娘娘的疼爱日月可鉴,娘娘能为陛下长生之计分忧更是娘娘的福气。”
福气?魏如岚闻言后脸色越发难看,贝齿将下唇咬出了血痕。
宁德帝龙颜大悦,“国师所言极是,如岚随国师进去吧,朕与襄王还有要事相商。”
魏如岚低眉垂眼,脸上无悲无喜,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脸颊宛如一个纸扎的人偶,默默跟在玄青身后,来到福宁殿内室。
福宁殿内室竟有一与宁德帝一模一样的道人于莲花台上结跏趺坐,手上捏诀,面容祥和,细细看来才发现原是真人大小的泥塑,面庞彩绘栩栩如生,甚至能看清眼下淡淡青色。
宁德帝追求长生道居然到了如此地步,可魏如岚与玄青神色如常,想必早已知晓此事。
魏如霜古井般的眸子在玄青伸手解开其衣物之时蓦地射出一抹幽冷,整个人如同溺水挣扎一般攥住玄青逾矩的手,眼中悲凉之意令人心惊,竟是存了死志。
玄青用只能二人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快了,马上就结束了。”
……
刚用过午膳,还没来得及歇晌,赵嬷嬷便遣人进来替魏如霜梳妆打扮。
魏如霜不乐意地瞅了一眼满盘子珠翠,“嬷嬷,这才什么时辰,等会儿收拾好了,我想躺下怎么办?”
“若是身子疲累,靠一靠便是。”赵嬷嬷在红梅震惊的眼神中撤走了她端过来的茶杯,“还有,为了避免宫中冲撞了贵人,水是不能再喝了。”
“啊……”魏如霜拖着声音念叨,“这是赐宴还是受罪啊?”
赵嬷嬷瞪她一眼,“慎言!到宫里可不能乱说话!”
“啊!”外间传来一阵动静,众人纷纷望去
青荷缩着脖子说:“我方才将火斗掉在地上了。”
说完小跑着进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迟迟开不了口,魏如霜连忙说:“先看看你的手,没烫着吧?”
青荷迟疑地摇摇头,犹豫道:“夫人,一会儿便要进宫了,我害怕……”
赵嬷嬷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宫宴时即便你们敢陪着夫人,我也不让你们去,晚上我跟着夫人,你们放宽心。”赵嬷嬷说完抖了抖衣襟,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
“夫人。”红梅红着脸小声道:“我能不能随您进去?我……想去开开眼。”
魏如霜看着赵嬷嬷,似乎在等她给个准话,赵嬷嬷眼里满是赞叹,“看不出红梅整日里不声不响,还是个有胆量的丫头,今日便跟在嬷嬷身后,大小事宜莫要擅作主张。”
红梅绽开笑颜,“是,嬷嬷放心。”红梅一下来了干劲,说她今日定会给魏如霜梳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发髻。
未时刚过,魏如霜便跟着邢樾从府中出发。
上马车后,邢樾见她惴惴不安,出言安慰道:“皇后故有贤名,不会为难于你。更何况还有其他大人府中的夫人小姐……”
魏如霜微微睁开一线眼睛,问道:“然后呢?”
邢樾自嘲一笑,“然后我也不知道了,我一介武夫,无缘面见皇后圣颜。”
两人相视而笑,魏如霜挪着身子坐到邢樾身侧,满头珠翠坠得脖子酸疼,她将下巴靠在邢樾的肩上,搂着他的胳膊柔声道:“赵嬷嬷怕我闯祸,你也怕我闯祸不成?”
热烈的浓香伴着温热的吐息,邢樾只觉得半边身子陷入了云端,让人忍不住放纵自己沉溺其中,期期艾艾道:“不是……只是怕你身旁无人,进宫后不知如何是好。”
魏如霜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通过被她搂在怀中的胳膊传到邢樾身上,继而传递给五脏六腑,邢樾整个人也被迫与她共同经历这番愉悦。
邢樾低声道:“坐好,一会儿衣服乱了有违礼数。”
魏如霜不甚满意地挑了挑眉,莞尔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贝齿,调笑道:“不过是搂你两下,看你这幅模样就让人来气。”
邢樾想替自己辩白,他并不是不让她搂,只是……犹豫半晌,又把话吞回腹中,罢了,她要怎么样都行。
在宫门之处二人便分开,邢樾由内侍引去集英殿,命妇则聚于皇后的坤宁殿。
宫中女官引着魏如霜到了一侧偏殿,殿内已经坐了零零星星十几位官眷,不巧,没有一个她认识的。
魏如霜坐下后连椅子还没暖热,便有人上前问询,“敢问妹妹可是邢将军的夫人?”
说话的妇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瘦窄脸、两颊凹陷,但语气平和,没有半点让人不悦的意味。魏如霜看了一眼赵嬷嬷,赵嬷嬷也一脸茫然,于是颔首道:“正是,不知夫人是?”
妇人还未回答,身旁的丫鬟已经将凳子搬了过来,妇人紧挨着魏如霜坐下,亲热地拉起魏如霜的手,“我夫君乃禁军统领夏懿,是邢将军提前给我府上传话,说你是头一回进宫,托我照拂你些。”
魏如霜让夏夫人冰凉的手冻得一激灵,羞涩的念头也压了下去,话锋一转问道:“多谢夏夫人,只是夫人体寒之症怎会如此严重?”
夏夫人是个爽快人,见魏如霜眉头深锁,脸上关怀的神色十分恳切,思索片刻后便全盘托出,“不瞒妹妹,我曾经也是能纵马舞刀的脾气,只是生完我家丫头后就成了这样。”
夏夫人将袖口翻开给魏如霜看,衣服内侧居然衬了一层密密的皮子,夏夫人怅然道:“如今天一冷,不穿得厚些根本扛不住。”
魏如霜空闲的右手也凑了上来,宽大的衣袖笼罩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上,衣袖内左手反扣、轻搭在夏夫人脉门,目光扫过夏夫人偏白的唇色、鬓角漏白的头发,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魏如霜莞尔道:“夫人日后好好调理,定能痊愈。”
赵嬷嬷紧提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若是魏如霜真敢在如此场合替别家夫人医治,汴梁城的唾沫星子便能将她淹死。
“多谢妹妹,只是看了不少大夫,也请太医到府上多次,如今已是认命了。”夏夫人淡然道。
不等魏如霜细问,宫中女官进到殿内,“皇后娘娘请诸位夫人、小姐前去。”
夏夫人轻轻扯了下魏如霜的衣袖,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就是磕个头,你跟着我便是。”
进到皇后宫中,皇后身边围坐着几位妃子,殿内坐着几位夫人、小姐,看打扮应是几位公主和郡主,里面还有魏如霜的老熟人魏如玉。
魏如玉见到魏如霜后,微微颔首,魏如霜还了个礼便不再搭理她。
随着女官一声令下,魏如霜跟着诸多命妇一同跪下磕头,起身后王皇后随意挑了两个人问话,又让众人出去,只等着开席。
从头到尾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魏如霜连王皇后长什么样子尚且没看清楚,心道,能在皇后面前有把椅子坐下,还能讨口茶喝,果真是天大的脸面。
皇后身边坐了几位嫔妃,挨着魏如玉的就是魏贵妃吗?
二人至少有七成像,均是难得的美人,只是……
魏如霜眉心拧起,魏贵妃身形消瘦、发尾枯黄,胭脂也盖不住脸上的暗淡,怕是身患恶疾久不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