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四年的春末,西暖阁院中的蔷薇悄然绽放。
藤曼与花朵垂落墙头与窗前,纯白、粉嫩、娇红层层叠叠,令人欢喜。
早膳时,她让侍女将窗子支开,在窗下摆上一只桌几。
摆上热腾腾的莲子百合粥,搭配着酱过的鹅掌鸭信,凉拌的槐米、嫩绿的马齿苋等。
望着窗外散发着勃勃生机的鲜花和绿叶,她双手捧着一碗粥喝眯了眼。
荷香在一旁静侍,见她还要喝第二碗。
“王妃,快到辰时,师傅们已经在平章台了。”
林熙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下了软榻,想想又带上了昨日殿下送来的字帖。
“怎么不走平时那条道?”
她撩起一角轿帘,看向外头,平日里轿子会路过太初殿前头。
荷香神色一闪,抿了抿嘴,“今日有些晚了,须得抄近道才赶得上。”
林熙瞧了眼红色的宫墙,放下轿帘打起瞌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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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熙。”陛下朝慢慢走来的人挥挥手,又让小太监将她喜欢的玫瑰糕和糖莲子摆了上来。
林熙哼笑一声,舌头撩着牙齿,似笑非笑。
“陛下今天好生殷勤啊。”
成衍挥退左右,“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先别说,”林熙将一卷字帖铺开在书案上,“陛下看看这是什么。”
“皇兄的字帖嘛,我从小习到大。”
林熙盯着成衍漂亮的眼睛,哼笑着摇摇头,道:“这不是殿下的字帖,这是陛下给我挖的一个个坑啊。”
成衍转头看了看站在书房外伺候的宫人,确认他们听不见说话声。
“姐姐,”他压低了声音,强买强卖地塞了一颗糖莲子到她手心里,“消消气,这就是我要跟你讲的好消息呀。”
“老太师正和新科状元江淮璟商量着授课事宜,不日就要来平章台授课了。”
江淮璟?
林熙心头一跳,眉头微微皱起。
他会是徐家哥哥吗?
还是只是一个,和徐家哥哥声音很像的陌生人?
“你怎么了?”成衍见她沉默不语,“之前一直都很想见一见这位状元郎的。”
大概是怕期望落空,又或者近乡情怯了。
“状元郎要见,你的错也要认。”
她把殿下的字帖收了起来,正色道,
“就算陛下要杀人放火,我都会站在陛下这边,但我要一个知情权。”
“你真的都会站在我这边?”成衍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双眸漆黑。
她想平安地出宫,回江南去。
成衍总有一日会亲政,良好的关系要从娃娃抓起嘛。
再说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总比殿下那种心思诡谲、喜怒不定的人要好相处一些吧。
“当然。”
成衍脸上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既然是这样的话,这些字帖你拿回去,每日抄上十来张,我好送去给殿下交差。”
说着就把收好的字帖推了过去。
“你要找枪手,好歹找个差一些的呀,”成衍一脸正气将字帖推了回去,“皇兄眼睛毒地很,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小时候当公主伴读,也这么不耐烦练字吗?”
林熙叹了口气,摇摇头,“不练。”
她小时候不练字,偶尔需要抄经时,找徐家哥哥当的枪手。
徐家哥哥写她鬼画符一样的字,很拿手,师父从来没有发现过。
想到这里,“状元郎要来给你授课,那就是老师,既然是老师,就应该奉上拜师礼物。”
“你想好送他什么了吗?”
“左不过一些古籍字画、金银财宝,自会有人去打理。”
林熙摇摇头,“既然想拉拢,陛下还是好好想一想,礼要送得不张扬又投其所好地好。”
这话说的有道理,成衍记在了心上。
“我早上听说锦衣卫的裴大人受了重罚,在太初殿的坪上被打的血肉淋漓。”
“你早上过来的时候,有看到吗?”
嗯?
“我今日来的急,不曾从那边路过。”林熙道,“裴大人不是殿下眼前的红人么,因何缘由?”
成衍道:“齐国公和他的私生子在诏狱不明不白地死了,皇兄罚了裴大人五十鞭子,责令他追查凶手。”
真的死了?
林熙暗道,殿下可真是个乌鸦嘴。
可说起来林氏的巨额私产,齐国公最多只是管着钱袋子而已,恐怕真正的拥有者另有其人。
她把目光落到陛下身上。
如今林氏正经的主子,就两位,一位是陛下,还有一位是不知所踪的林熙。
“西北战士浴血在前,黎民百姓受苦在后,齐国公死的不是时候啊。”成衍看出了林熙眼里的怀疑,但是并没有正面回应。
“那陛下认为,殿下能找到凶手,追出私产吗?”
成衍往嘴里丢了一颗糖莲子,“皇兄想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不成的。”
“林氏私产一事,不是党派之争,而是抵御外敌的国仇家恨。”
林熙笑了笑,这话说的像个皇帝。
书房外的荷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远远地站着。
“何事?”
荷香走上前来,朝两位行了礼,朝着王妃道,“王妃,太后刚传话来,请您前往寿康宫一同进晚膳。”
稀奇,太后一心问道,闭门不出,怎么突然要见她?
“是单我一个人去,还是殿下也去?”
荷香道:“殿下也去。”
事出有异必为妖,恐怕是场鸿门宴。她皱着眉头,神色不爽。
见荷香不走,“还有何事?”
荷香看了眼陛下,又道:“奴婢听闻,今日齐国公夫人带着女儿魏国公夫人,去了寿康宫。”
“听说齐国公夫人打算迁居西北,京中只剩下女儿一人,想让太后做主,让魏国公夫人进王府,为侧妃。”
“胡闹!”一股血色冲上成衍的耳朵,“莫说魏国公还健在,就算日后魏国公死了,也没有让皇兄娶人臣亡妻的道理!”
林熙摸了摸鼻尖,“太后答应了没有?”
“这奴婢就不知了。”荷香道。
林熙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这事不成,”成衍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坐不住地走来走去,”皇祖母定是从齐国公夫人处得知皇兄宽宥林氏余党的事了,想借着婚事为难皇兄。”
林熙的反应就平淡很多,“也不一定为难吧。”
成衍停住脚步,和林熙对视一眼,“你同意?”
“陛下,若殿下同意,我没有立场不同意。”林熙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盏,“我先回太初殿换身衣裳,鸿门宴总要漂漂亮亮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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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轿子没有抬进西暖阁,反而一路径直入了太初殿的偏殿。
成煦在此地等她。
“殿下,”林熙上前欠了欠身。
成煦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坐在窗边的梨花木圈椅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徐徐喝着。
“寿康宫你不用去了。”
林熙闻言一挑眉,还有这等好事。
她也不好将喜悦表现地太明显,微微踌躇状问:“为何?是殿下觉得,我会反对魏国公夫人进王府吗?”
成煦生得一对风流无双的眼睛,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总显得深情而专注,即使他只是随意一瞥。
而此刻他静静地注视着林熙,似笑非笑,“哦?你同意吗?”
林熙双手牵起裙摆,跪了下去,“林熙第一天进王府,殿下就说过,王府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
“若殿下有意迎娶魏国公夫人,林熙自当遵从。”
成煦微微歪头,盯着林熙看了片刻。
笑着说:“你倒是大方。”
语气凉凉,意味不明。
此话落下,偏殿里安静地令人心慌。
林熙揣摩不到他是何意,只好说些好听的奉承话。
“都是殿下教的好。”
成煦冷笑一声,放下茶盏,起身拉起林熙往书房行去。
东暖阁书房的御案前,跪着一个年轻妇人,正是魏国公夫人齐婉兮。
她已在这里跪了许久,昨日惊闻父亲死在诏狱,一夜未眠。
她看着躺在身旁的病弱丈夫,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与不甘。
名门贵女出身,不能落得满京城笑话的下场。
今早她奔回家,竟又得知母亲要迁居西北。
只因弟弟葬身西北战事,一身尸骨未能寻回,她想去陪着儿子。
“母亲,阿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
“我的夫君病弱,不堪托付,您走了,偌大京城就只剩我一人,您这是在逼我死。”
齐国公夫人穿着一身白,面容已无从前的光彩。
听到女儿如此重话,两行温热浑浊的泪水沿着皱纹流下。
“我知道你怪我们当初要你嫁去魏国公府,可走到如今,世事无可转圜,你和殿下没有夫妻的缘分。”
“怎么没有,只是母亲不愿意为我做而已,”齐婉兮道,“殿下的王妃是林氏女,姨母素来憎恶林氏,如今殿下宽宥林氏余党,若姨母知道了,定不会轻饶林氏女。”
“而我是姨母的亲侄女,姨母与殿下自小关系不睦,有我在中间调和,对姨母来说也是好事。”
“我只求一个侧妃的位置,请母亲为我在姨母那边说个话吧。”
这厢,成煦牵着林熙走到书房的檀木大理石屏风后头,将她安置在这里。
从林熙的视角能看得到外头,但外头的魏国公夫人却看不到她。
是个十成十听墙角的好地方。
成煦自走去御案后的圈椅坐下,他眸光内敛,静静的,却使得偌大的书房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
“抬起头来。”
齐婉兮直起腰身,一双朦胧泪眼望向殿下,欲语还休。
成煦对齐婉兮的印象并不深,不过小时候在太子哥哥处见过几面。
却不知为何人人都道这人与自己是青梅竹马。
“你为何想嫁进王府,当侧妃。”
“因为妾身,爱慕殿下。”
呵!
这话林熙也说过,当时她整个人害怕地都在抖,还要强说爱慕。
“这话孤不爱听,以后不要再说。”
齐婉兮闪烁着一双含着薄泪的眼睛,惊慌地去分辨殿下的意思。
他的眼中没有怜惜,只有漠然。
既然眼泪、柔情打动不了殿下,那么利益或许可以。
她解下腰上的荷包,捧在手心,奉于身前。
“殿下,荷包中有一只长命锁,锁中藏着一个人的名字,”她直直地望向殿下,”婉兮想用这个名字换王府的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