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缨却没有追出来,蕃人的最高统帅贡布也不在谷地被俘的人群中。
“先进城!”
阿如喊了一声,留乌日取提的人打扫战场,自己带了尉迟宁直奔凉州城而去。
城外激战的痕迹还在,蕃人的甲冑、旗帜、军车、锅灶丢了一地。张试早得了消息,率先叫人清扫出一条路来,带了人迎出来。
“多谢公主解我凉州之围,张试代凉州百姓叩谢公主救命大恩!”
马前张试跪得俯首帖耳,阿如没叫他起来,反是沉声问道:“据说蕃人此前已经多番袭扰,张将军不为所动,这才助长蕃人志气继而围城?是这样吗?”
张试头更低了,诚恳道:“公主赎罪,蕃人袭扰确有其事,但张试从不敢消极怠惰,早已上奏朝廷,也积极调动兵力驱赶,望公主明察。”
“我自会明察。”阿如下马来至张试跟前,伸手将他扶起来,“张将军坚守城池,护百姓于危难也是大大的功绩。快请起。”
城里胆大的百姓在城门口张望起来,看见阿如好似看见救星,呼朋引伴地跑来感谢,痛呼断水断粮没有活路,张试尴尬的几乎站不住。
人群里有个十分显眼的存在,张试悄悄提醒了一句那是忠烈王乌地也。
乌地也是很明显的异族人长相,瞳孔黑亮,身材高壮,但口音早已改了,是很纯正的大周话:“公主降临,驱除蕃人扬我军威,实凉州之幸,百姓之幸。”
张试内心腹诽:是谁在城墙上险些尿了裤子!
阿如颔首,笑问:“早闻忠烈王与长公主定居凉州,一直没有机会前来拜见,望赎罪。”
此一时彼一时,忠烈王的名头虽好听,可谁不知他是国破家亡的亡国之君,怎么敢在军功加身的公主面前托大?
忙推辞了,乌地也诚心邀请道:“凉州风物虽不及甘州富庶,在张将军治下也算淳朴自然,公主若不嫌弃不如往寒舍一叙,也好向内子引见。”
他的夫人是孝闵帝最小的妹妹,如今小皇帝的姑姑,虽是二嫁于乌地也,却也是真正的皇家血脉,万一见过真正的李云昭,阿如岂不是要露馅?
躬身谢了,阿如推辞道:“不必劳烦。打先锋的将军还未按时归来,且我尚有许多事情与张将军商议,就不去打扰长公主了。”
张试巴不得快些将这大麻烦甩掉,赶紧帮腔:“是,城里断粮一日,百姓尚未安置,王爷不如先回去。”
乌地也不好再啰嗦,但他也看清阿如身后跟着的尉迟宁,拿眼睛觑了几遍。
阿如假装没看见。
自顾自问起张试百姓受灾情况:“如将军所说,只是断粮一日,怎么会有这么多灾民?”
张试清清嗓子,答道:“您不知道,凉州地势原本没有甘州那样平坦,且又缺水,历来粮食都不够吃。今年又旱得厉害,且有周边州郡的流民,入秋时朝廷赈过一次灾情,但也是杯水车薪……”
“凉州大埠!”阿如一听他就是扯谎,厉声打断道,“自古就是商贸重镇,何时因为粮食犯过愁!张将军抱怨这些,是打量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张试吓一跳,忙跪下:“冤枉啊公主,张试不敢说谎,的确是……”
尉迟宁适时开口:“张将军的确没说谎,只是没说全。”
尉迟宁执掌甘州政务十余年,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盯住张试问:“百姓断粮,城中富户、行商老爷们的仓廪里,张将军去看过了吗?”
阿如居高临下看他,张试不敢抬头,嘟囔着说:“没,没看过。”
“去看看吧,”尉迟宁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说不定凉州整个下半年的粮食都够了。”
她算是局外之人,这些话反而好说。阿如赞许看她一眼,趁着挑明了的话头,扶起张试说:“将军别动不动就跪,您是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得为他们的生计张罗。参军此话虽然尖锐却是实话,富户圈地不是一天两天,百姓无地可种,四散逃离,连带着兵士也募不上来。无兵守城,又令各方不安,富户们更加紧握土地不放,一来二去酿成大患,这不是您的责任。”
张试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才要感谢,又听阿如说:“那些富户、行商纵是仓廪丰实,叫他们出粮出钱哪里肯的?所以将军的难处,我明白。”
张试只恨不得振臂高呼:公主英明!
“我有一计,”阿如接着说,“管保将军不再为粮食发愁。”
张试忙躬身,虔心听教。
阿如唇角一牵,悄悄说:“叫那些富户交税,不论何种名目,总之是叫他们大大地肉疼。”
张试蹙眉,显是为难,从那些人口袋里掏钱难比登天。
阿如凑进了些:“别急呀,这些人都是商路上的鬼灵精,自然不肯交。你这个时候再提开仓放粮的事,往后年年都逃不了的税和只交一次的粮食,选哪个?人都是这样,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们啊,比你会选!”
张试心头雾罩似拨云见日般,一下子就明朗了。只是他平日里与这些富户们有些勾勾搭搭,不好去做这个恶人,忙垂首央告道:“公主所言甚是。只是我此次未能亲自带兵退敌,失了人心,城中百姓恐怕……”
尉迟宁立刻敏锐地洞察他的意思,鼻中一声冷笑:“哼,张将军打的一手好算盘,当将军之前是账房先生吗?”
张试尴尬无言,阿如也听笑了,指着城中一处高低错落的建筑问:“那是什么地方?”
张试回头看了一眼,回:“回公主,那是前朝敕建的鸠摩罗什寺。”
阿如还真听过这位大师的故事,身陷凉州十六年笔耕不辍致力于经书翻译,是位该顶礼膜拜的真大师。
“就在大师寺里设下行营,”阿如搭了眼棚眺望整个凉州城,“城里富户,富商,地主有一个算一个都叫来见我。张将军,不会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吧?”
蕃人围城的危机时刻最害怕的不是百姓,而是富户。百姓一无所有,城破不过是变为流民,富户则不然,他们手握大片膏腴,仓廪殷实,房舍参差,一旦城破就是蕃人的钱袋子,说不定还要搭上性命。
但城未破。
危机解除后他们又是鱼肉乡里的一方毒瘤,怎会因为阿如一句话就前来心甘情愿送上粮食?
阿如从拂晓一直等到正午,一个人都没出现。
尉迟宁有些怪阿如傻,憋着笑问:“殿下,怎么这样信任张试?说不定就是他暗中泄了您的目的,教富户们不要前来。”
阿如坐在寺院正中一座高塔底下,正抬手给自己斟茶:“你别站着了,这茶很是不错,你尝尝。”
尉迟宁回身看她悠闲喝茶,摇摇头,也端了一杯:“不是什么好茶叶,糙得很。”
阿如却不觉得,又自顾自斟了一杯:“唔不对不对,你没喝过漠北的茶,跟这个比才叫糙。这个初入口有些苦涩,咽下去却又回甘了,是这里头红枣的功劳。”
尉迟宁不信邪,又喝了一口,还是觉得不好喝,蹙眉问:“您这是借茶喻人呢,倒骗我喝了这许多口苦水。”
“吃点苦水没坏处的,”阿如见她听懂了,起身道,“诏令乌日取提率大军进城,张试既然请我喝这一杯苦茶,我怎好不添几枚枣儿呢?”
正午烈日高悬,漠北铁骑的森森铁甲却看得百姓心惊胆寒。偏偏阿如派了人扮成百姓前去各大路口吆喝,说张试与城中富户勾结,官商一体欺压百姓云云。又叫手底下人张贴出告示,凡献粮者皆有奖赏,一石麦免一人当年田租加徭役,百石麦免全家当年田租加徭役。
告示一出,那些富户哪里还坐得住?他们手握田产,自然要雇人来耕种,这些雇来的人都是本地失地的农民,可都在官府的花名册上,每年该征的税该服的徭役那是一样都不少的。单是田租这一项,每年交出去的何止十石?
如今交十石就能免全家的田租徭役,这样的好事怎么张试那老匹夫没说呢!
深以为是张试害了自己,富户们呼朋引伴前往鸠摩罗什寺,见面就倒苦水:“公主明察啊,张试确实没跟我们说明事情原委,公主这样深明大义,我们献粮,自愿献粮。”
阿如也乐呵呵接受了:“是这一回事,张试险些误了诸位的大事,往后有什么事诸位多听听我的意思,再别被有心之人骗了!”
众人连连称是,都一百石一百石的捐,毫无怨言。
唯有张试有苦说不出。
至傍晚便征了三千石粮食,阿如命人拿了失地人的花名册来,按人口多寡分发下去。
张试此时恰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是人,阿如才不管,叫他过来监督分粮,自己则举了花名册问:“张将军,百姓今日有粮了,明日又该如何处之?”
张试答不上来,他私下里也圈了不少地,不敢出什么整治富户的主意。
“不如这样?”阿如看张试臊眉耷眼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百姓的官,是富户们的官。不彻底打掉他们的幻想是不行的,“往后凉州不按人口多少征税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