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贺家出现在河西,与陆松鸣的谋划确有关系。
阿如又问:“什么谶语?”
陆松鸣却不答了,含笑问她:“殿下不是已经邀了贺兰氏的家主前来?他自会告知殿下,您不如问问别的。”
难得他愿意回答,阿如忙丢过这一问,一股脑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好。你说踏沙部蒙冤,究竟怎么一回事,我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你要为踏沙部沉冤,又是如何筹划的?其中需要我做什么?我要知道所有,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被动接受!还有,我还要知道踏沙部其他人的下落,以及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从头到尾都是你一家之言,若我当真是踏沙部首领的后人,也该为整个部族考虑,假若复兴之事渺如烟尘难如登天,还是不复的好!虽是故土难离,他们如今好歹能保住性命,我没权利拿整个部族人的性命去冒险!”
一口气说完,阿如记起往事更加委屈,含了一包泪看向陆松鸣:“舅舅,别再骗我,好吗?这一路,你骗我去刺杀宁王,骗我说要带我去找我母亲,骗我去漠北……我都知道,可我始终相信你做什么都是为我好,我也都去做了。可如今不一样,要押上的是整个踏沙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我虽爱权势,也不是欲壑难填,若要我踩在自己族人的累累白骨之上上位,恐怕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外公也不会同意。”
陆松鸣听她说起故人,眉头紧蹙起来。
阿如趁热打铁:“况且,踏沙部蒙冤受屈,身为继任者,不光要洗刷冤屈,还要拿回我们被夺走的一切。揪出凶手,我定叫他也尝尝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滋味。但这之前,舅舅,我想知道的事,请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她生的很像她的母亲阿依慕公主,尤其那双眼,坚定起来灿若星辰,仿佛拥有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陆松鸣甚至不敢看,别过脸去,再无运筹帷幄的自信。
没办法,他对这双眼,永远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殿下,请问吧……”
阿如心里松了一口气,率先问道:“我母亲,就是,你妹妹,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陆松鸣没想到她先问这个,愣了愣,仰天灌回泪意,失笑不已,“为公主而死是她的使命,我已将她天葬了,如今她的魂魄归了长生天,所以,我说她在漠北,不算骗人。”
死了……
阿如鼻子瞬间酸涩,眼中潮热挡也挡不住:“那,阿依慕,我真正的母亲呢?”
那个萦绕在她梦境里挥之不去的人影,究竟是谁呢?
听见这个名字,陆松鸣神情忽就庄重又深情起来:“公主她,还活着……”
“还活着?”阿如与元若皆是一惊,异口同声地问,“真的吗?”
陆松鸣点头,却一点都不高兴:“大周皇帝死后,盛传要公主为他殉葬。可我将他的皇陵翻找了个底朝天,连陪葬的嫔妃墓都挨个掘了,却始终也没找到公主的尸骨,所以我想,公主很可能还活着。”
阿如确实没想到这个可能,又惊又喜,急着问:“那她在哪里?我是说,如果她还活着,最有可能在哪里?”
陆松鸣眼中那丝对故人的眷恋瞬间隐没,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愤慨与仇恨:“若我猜测不错,公主如今还在宫里!殿下,非是属下揪着往事不放,俟斤当年就是死于他们之手。博山先生,一生桃李无数,贵为太傅却无故遭难,以致全家葬身火海,三十多口人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拼不出来。还有独孤老将军,一门忠烈却尽数被清剿,唯留他一个耄耋老人不论寒暑乞讨为生,一次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他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入周的踏沙人!如今,连公主也,也生死不明,叫我如何淡然处之!况且公主当年入宫,极尽恩宠,大周皇帝不可能叫她殉葬,唯一的可能就是曹氏,那个狠毒的女人。公主一定是落在她手里!我也曾几番出入皇宫查访,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唯独有个院子,日夜重兵把守,怎么都近不了身,所以我想,公主一定还活着,她藏着公主一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他越说越气愤,以至于眼圈都气红了,盯着阿如问:“殿下听见了吗?上三姓已被诛杀殆尽,其余踏沙人在大周入的也皆是最贱的商籍,连科考都不被允许。踏沙部与大周如这般深仇大恨,殿下还认为只要我们安于现状不思报仇他们就能放过我们吗?”
阿如不知道说什么,这些事她都没有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陆松鸣的愤怒,可是,最后一句话却给她提了个醒:大周对踏沙部的清洗从来没有停止,漠北对踏沙部的仇恨也与日俱增,若毫不作为,踏沙部很快就会被抹去痕迹,像他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可为什么?”阿如没见过这样的陆松鸣,有些唬人,却仍壮着胆子问,“为什么当初踏沙部要整个部族南迁入周?答伏尔说踏沙部联合周人大肆屠杀漠北其余四部,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直沉默的元若也看向陆松鸣,她年纪看着比阿如大不了几岁,三十年前的往事想必也不清楚始末。
陆松鸣平静些许,没打算瞒着,眼神悠远望出窗格,平心静气开了口:“三十年前,俟斤陪同夫人南下归宁,带着十一岁的公主,抱着才满月的小王子,正是一家子其乐融融。谁知行至杀虎关便遭了埋伏,那伙贼人目的明确,就是冲着夫人和小王子来的。俟斤拼死护住公主,再去救人时,夫人与小王子已经惨遭杀害。”
阿如蹙眉:“是什么人干的?”
陆松鸣失笑,看向阿如:“什么人干的根本不重要,因为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阴谋!俟斤失去妻儿,沉痛非常,发誓一定要查出真凶将他千刀万剐。种种迹象表明,杀虎关伏兵是漠北其余四部搞的鬼,俟斤原本存疑,可有个关键人证,是夫人身边幸存的小丫头,一口咬定其中一人手腕内侧有道厚爪茧……”
“爪茧?”
阿如立刻明白,不可思议道:“你是说,洛环部?!”
爪茧是驯鹰人常年用手臂托着鹰时被鹰的利爪磨出的肉茧,萨必尔手上就有。
陆松鸣沉痛闭眼:“洛环部只是开始,俟斤带着我阿塔前往洛环部指认凶手,无意中听见他们的密谋,居然是与其余三部联手,意图吞并分割踏沙部。俟斤偏安漠南,从未有过北倾之心。且漠北五部同宗同祖,平日里有些边境摩擦都无关痛痒,可他们竟狠心杀害夫人与襁褓中的小王子,这个仇俟斤绝不能不报。”
是啊,杀人妻杀人子,这般深仇大恨如果能忍,枉为丈夫。
“所以?”阿如听出关键,凝眉问道,“所以才联合周人?”
陆松鸣早痛得眼眶红热,听见这句却立马摇头:“不!饶是如此,俟斤都觉得是五部的家事,没想过借助外人之手,直到……直到夫人族中派人来为外孙添百岁礼。自然再也瞒不下去,夫人出身大周淮南许氏,是先太后的本家妹妹,先太后震怒,决意为妹妹与小外甥报仇。俟斤知道马蹄一旦往北,便再也做不了一家人,战后,只好携踏沙部众人南下,迁入大周。”
“南迁后……”陆松鸣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布包,紧紧握在手里,“刚开始俟斤确被礼遇待之,大周先孝武皇帝封他为南安王,并以兄弟相称。孝武皇帝还悉数赐了汉姓,踏沙部八姓从此入了周籍,成了周人。其中最受重用的就是上三姓,穆氏自不用说,贺楼氏改为楼氏,我先前提过的博山先生楼叔弼,原是公主的老师,年轻时便游历过名山大川,极有学问,孝武皇帝亲邀至翰林院,官封太子太保,请他为皇子们授课。独孤氏改为刘氏,刘老将军老当亦壮,五十岁仍驻守杀虎关,封光禄大夫,踏沙部众人,一时风头无两。”
阿如静静听着,悠然开口:“自古盛极必衰,想必厄运就此便要开始了。”
陆松鸣苦笑一声,缓缓打开手里的布包。阿如早偷偷看过,是一封女子的手书,抄的《诗经?九如》写在绢帕上。
“谁说不是呢?”陆松鸣展开绢帕,嘴角不由牵上去,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孝闵皇帝,天资最平庸,身份却最尊贵。博山先生教授皇子们功课的时候会带公主同去,他便求皇帝赐婚,将公主许配给他。”
阿如一惊:所以自己真是皇帝的女儿?
那东府巷,杨从,又是怎么回事?
陆松鸣没觉出她情绪有异,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可公主一点都不喜欢他,她立志要做大将军,死守杀虎关,愿有生之年那道关口无人能破。公主不愿与之纠缠,便请命前往刘老将军的军营,日夜与兵士们同操练同杀敌。”
原来母亲是这样的性格,阿如心里想着,若母亲真的还活着,她与母亲该是很意趣相投。
热血军营最能体现男人铁血,想必母亲就是在这里遇上了父亲。
“所以母亲就是在这里遇上我父亲的吧?”阿如静静地问,“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