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坐定了不动,更假装听不见他暴怒。
琼布料想阿如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后军集结试图攻城,更得意于石头砌成的伏俟城的牢固,根本不怕。示意手下布置弓箭手,冷声喊道:“是你送上门来的,别怪我不客气。今日就杀你,为多吉报仇!”
多吉是谁阿如永远不会忘,不是他的勇猛,而是他的惨状。
也是从多吉起,阿如明白沈濯有沈濯的用处。他是幽深黑夜,蕴藏着黑暗与阴谋,而樊缨,与他刚好相反。
“多吉?”阿如就是要激怒他,假装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哦,你说的是他啊。就是因为他你才极尽手段折磨我的近卫?”
琼布冷笑:“那是你们咎由自取!今日别说他,就是你,也是同样的下场!”
城头上有人匆匆跑来跟琼布说了什么,接着身后副将狠狠看阿如一眼跟着走了,留下琼布怒向阿如大喊:“你这个妖女,你对阿林美朵做了什么?”
阿林美朵?阿如略一想,噶罗禄有亲生的妹妹,以后必是要嫁给赞普以巩固地位的。那样昂氏家族的女儿阿林美朵必然成了阻碍,只是葛罗禄不知道阿林美朵非樊缨不嫁,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
当然这是他们自家人的恩怨,阿如也管不着。不多时,城头上呼呼喝喝换了一批士兵,迅速控制住琼布的人,紧接着一个满身着甲的人悠闲登上城墙,一整个吊儿郎当赫然就是樊缨的模样。
阿如眉头一紧,她知道蕃人不会轻易杀了樊缨,却也没想到看见他相安无事会这样高兴。
樊缨手中的刀搁在琼布脖颈上,笑嘻嘻地问:“前几日大论还要杀我泄气,今日便成了阶下囚。这怎么不算因果报应呢?”
琼布眼中满是厌恶,恶狠狠骂道:“呸!没良心的狼崽子,若不是阿林美朵喜欢你,你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今日狗仗女人势,你也算个男人?!”
樊缨仍是嬉皮笑脸:“我怎么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她们肯为我要死要活?”
说完得意朝城外阿如看一眼,露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欠揍笑容来,看得琼布咬碎了牙,恨不能替妹妹宰了这负心汉。
他带来的人很快将琼布押走,城墙上守兵也迅速换人。樊缨在城头站定,盯着下头坐着的阿如一阵傻笑,笑够了才欠欠地喊:“城下这位貌美的娘子,来此何事?”
阿如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要走。
樊缨一看玩脱了,急得从城墙上奔下来,扯了匹马便追出来。
拦腰将阿如捞到马背上,樊缨一刻也等不了,低头便吻。
两方军阵中,天地仿若无物,只剩下她两个。
樊缨是不敢相信阿如会为了他亲自带兵压境,一整个受宠若惊。虽说带话让她不要冒险,自己会想办法脱身,但真的被心爱的人这样坚定选择的时候,试问哪个人能淡然处之?
也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努力克制住了,不然樊缨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陆松鸣好似悉心种的白菜被猪拱了,气得背过身去不肯看。尉迟宁却是饶有兴致看着,嘴角牵出一丝不明的笑。
“你怎么会来?”樊缨还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搂着阿如不肯撒手,“上天眷顾我樊缨,将你的心赐给我了是不是?”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阿如多少有些羞赧,不肯答这句,捧着樊缨的脸左右看:“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樊缨支好了让她检查,半天又酸酸地问:“怎么你只查脸啊?这么说你只关心我的美貌?果然是看脸的负心汉!”
阿如没好气,啪一下在他脸上轻轻一巴掌:“呸,不要脸。”
“要!”樊缨不但丝毫不躲反而将脸递进阿如手心,“怎么不要?我可得护好这张脸,免得你这负心汉等人家年老色衰的时候移情别恋。”
一句话逗得阿如噗嗤一笑,樊缨更觉她美得醉心,又忍不住要吻时被阿如一把推回来,眼神示意他往城墙上看。
樊缨看过去,城上站着没有表情的葛罗禄,身后跟着满脸泪痕的阿林美朵。
“我从来没对她做过过分的事!”樊缨看阿如戏谑的眼神,立刻举起四指发誓,“见过你之后,再没有女子能叫我动心。以前那是说大话激你,若有半句虚言,我死无葬身之地……”
阿如忙将这张无遮拦的嘴堵上,蹙眉道:“少胡说!昂氏家族势败她的日子想来不好过,你去帮帮她,这葛罗禄也不是什么好人。”
樊缨知道她不是小儿女态,但对阿林美朵有这份慈悲心还是叫他心头感动,夸张在阿如脸上大大一吻,大声回道:“遵命!”
说完将阿如送回自家军阵,那三百骑见他守得云开见月明,欢呼雀跃为他高兴。樊缨也高兴,挥手致意安顿手下:“好好替我送公主回去,待我办完事就回来。”
欢呼之声还是震耳,阿如回头剜了一眼,三百人吓得立刻静悄悄的,笑得樊缨不住吐舌头。
留陆松鸣与葛罗禄最后交涉,阿如领了尉迟宁先回甘州。
“看来您当真喜欢上他了,”尉迟宁见阿如回程时眉梢眼角都舒展了,笑着问他,“那个沙陀人到底有什么好?”
阿如先她一步,回头看一眼又转回去:“就是说啊,左皋将军当年的风姿恐怕不逊于他。”
尉迟宁知道她不是不计前嫌的人,嗤笑一声:“您要听实话吗?呵,左皋比不上。他有房小妾,喜爱得紧,许是我太过强势处处要争个高低。可他忘了,若是我不争,安西军怎么从三大军镇中杀出一条生路来?本来我也不想计较的,但他许诺那贱人等我死了就将她扶正。我气不过,一碗汤将两个人都药死了。”
阿如抬抬眉,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若没有最后一句,我该重新考虑要不要将番禾郡交给你了。”
尉迟宁笑着回应了这份伯乐之情,不由劝道:“其实男人都一样,这个男人现下满心是你,谁能料到后来的事呢?您还是……”
“我知道,”阿如很快回了个笑,“记得将您那毒药分我一些。”
这是两个同样“强势”的女人,男人能用便用,不能用留着反而坏事。
“哈哈哈!”尉迟宁不由仰天大笑。
阿如也笑。
两人明明中间隔着血海深仇,却因一个同样的乱世当中立足之本暂时统一了阵营,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大蕃赞普年幼,大权都被昂氏家族把控,但赞普的母亲出自葛罗家族,先前葛罗家族都被驱逐无法为她助力,且她手上没有兵权。
樊缨被擒之后,昂氏家族将他折磨得一溜够,誓要引阿如前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葛罗氏觉得机会来了,内外使力保下了樊缨。
她本想着以樊缨换来与阿如的合作,没想到阿如也是同样的意思,且搜罗了远房侄子葛罗禄来,联络葛罗氏的旧臣,趁阿如拖住琼布的时候控制军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便有意与阿如引为莫逆,责怪樊缨为何没将阿如带来相见。
樊缨怎会不明白她的打算,推辞道:“多谢赞蒙好意,甘州事多,公主离不开,先回去了。”
“哼,”都是成精了的人,葛罗氏冷笑一声,问,“怪不得将军怎么都不肯娶阿林美朵,原来有这样的奇遇。只是这位大周公主知否也视你为挚爱呢?”
琼布被软禁起来,试图以此引贡布回朝。为显宽仁,阿林美朵仍是自由身,但往后都要随侍赞蒙,此刻就在葛罗氏身后。
樊缨当然不上当,极尽低姿态道:“樊缨行事一向只凭己心,阿林美朵于我像妹妹一样亲切。但公主皓如明月,肯屈尊降贵看我一眼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望别的。”
其实说这话也是尽力撇清与阿林美朵的关系,只要她于拉拢自己还有用处,就保得住性命。
葛罗氏报复般看阿林美朵一眼,似在宣告整个葛罗家族的胜利。阿林美朵看似柔弱,也是大家族出来的,知道这个时候骨气不能丢,强忍着泪,款步下来跪倒,祈求道:“愿赞蒙开恩,同意阿林美朵前往大昭寺修行,以赎我族之罪。”
要的就是臣服,要的就是赎罪。葛罗氏很满意她的识时务,笑着答应了。
阿林美朵谢了恩,面无表情从樊缨身边走过,从此远离尘心,走进荒芜里。
樊缨不敢拦,他怕阿林美朵绝望中生出微弱的希望之花来,只能在结束后暗自拜托葛罗禄:“阿林美朵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起她。但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拜托你照看一二,好歹保她性命。”
葛罗禄与他是真正的旧识,被驱逐的那些年只有樊缨记挂着前去看望,这份情义自然也与别人不同。
只是他冷惯了,喜形常不显于面,樊缨以为他不愿意,正打算利诱,葛罗禄却泠然开口了:“大周的公主野心太大,恐怕,你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樊缨舒一口气,抱怨道:“我当你不愿意呢,下次别大喘气!”
葛罗禄知道他的性子,越是大事越不肯认真,冷着脸要答案。
樊缨拿他没办法,嗤笑一声道:“你比我还认真呢!说实话我真没想过,咱们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生来就要成为别人的刀。既然都要做刀,那我为何不做她的刀?”
葛罗禄知道这才是真话,给他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大白眼,抬脚就走。
樊缨却不管,嬉皮笑脸跟上去,得意道:“你不懂,你不知道被心爱之人握在手里的感觉,因为你根本没爱过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