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月洞门,安子夜回头,见并未有人追上,才松开裙摆放缓步子,将弹弓塞进暗袖。
不想这再一个扭头,竟险些撞上一堵漆了忍冬纹的白墙。
她眸光微滞。
很快辨清那并非什么白墙,而是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安子夜下意识收步往后退,慌乱间左脚绊了右脚,身子一歪向后栽去。
好在来人没打算冷眼旁观,伸臂攥住她胳膊,将她又给捞回,安子夜方堪堪站稳,轻吁一口,勉强压下惊色。
“多谢……”
她感激抬眼,入目却是裴宁轩那张俊脸,不自觉话音顿住。
青年未有所察,垂了眸,眼帘微压,目光自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缓缓下挪,至她因刚疾跑过错乱了呼吸而进一步牵引得起起伏伏的胸脯,停几息,又局促往下,最终定在他紧攥的那条纤细胳膊上,一声不吭。
安子夜矮他半截,仰起脸发觉对方正盯着自己的手臂看,毫不费力捕捉到那飞快掠过的一抹讶色,好似她的手臂是什么稀罕物。
安子夜:“……”
裴宁轩:“……”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安子夜欲抽回手,不料裴宁轩竟也跟着收紧了劲。
她不自觉生恼,正要开口,却见抿唇沉默的男子忽而挑起眉,嘴角染开浅淡笑意。
随后,攥在胳膊上的宽掌隔着衣料哧溜下滑去,擦过手肘,抚过小臂,最后修长两指探入她的衣袖灵活一钩,带走了刚藏好的弹弓。
安子夜:“……”
便是隔着衣裳,那手掌所过之处也仍能擦出一阵酥麻,冷静后,再化作满满一层鸡皮疙瘩。安子夜微微僵,顾不得弹弓,脱了桎梏立即退两步。
裴宁轩瞧见却并不在意,只颇有兴致地打量手里的玩意。
并非是什么好货色,木头削的弓架牛筋拉的弦,平平无奇随处可见。修长手指轻轻拉弄一下弓弦,青年面上笑意俱增。
“王妃竟还随身带此物?”
这么会儿工夫,安子夜已稳定心神,此刻云淡风轻地听这话,回之一笑。
“来南乾途中,总见街头小儿摆弄它,生了好奇便着人买了把。虽是个小儿玩物,玩起来却能叫人忘乎所以,妾身才忘记取下。”
区区弹弓,又非暗器,带在身上又如何?非要掰扯的话,还有什么暗器能比得过他手里那把折扇?
“小儿玩物?”裴宁轩似在自语。
目光睃了圈四周,青年拾起一颗石子,搭弓,随意对准一根树杈子便射出。
石子离弦竟生生有了利箭之势,又快又迅猛,嘶吟着劈开熏风,不偏不倚击中树杈。
咔嚓!
着实算不得纤细的树杈当场被击断,藕断丝连挂在枝头,晃荡挣扎几下,还是裹着簌簌响砸落。
守在外的侍卫被声响惊动,腰挎宽刀鱼贯而入,结果还未弄清状况,又不得不在叶羽摆手示意下面面相觑退出。
“威力不小。”裴宁轩笑吟吟收势,还给尚未回神的女子。
“王妃当心别伤着自己。”
安子夜抿唇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没去接反而一脸钦佩地靠近男子半步。
“王爷好厉害!连弹弓都使出了这等威力。妾身孤陋,竟不知此物如此凶险,万万不敢再留了,王爷帮妾身处置了吧。”
青年微眯起眼,迎上女子那双望着他暖暖生亮的琥珀瞳。
“当然。”
他将弹弓塞给叶羽,安子夜没多看,只笑盈盈指了指月洞门外。
“时候不早了,王爷,我们回府?”
“王妃请。”
宽阔远长的宫道上,三人前后脚踩着影子错落往宫门走。
叶羽时而望望前头有意无意与他们保持距离的王妃,时而又侧首,偷瞟仿佛要透过王妃背影将人给看穿的主子,欲言又止。
忍了好一晌。
“有一句……”
“憋着。”
“……哦。”
憋是憋住了,咽回去的每个字却像成熟的虫蛹,渐渐破开,密密麻麻的虫子爬出蛹钻入他五脏六腑,惹得心头瘙痒浑身不爽利。叶羽咬了咬牙,深吸一口。
“王爷适才是在占王妃的便宜?”
一口气说完,两条长腿一开一并,识趣地远离一大步,以至裴宁轩扬起手却发现只能打个空,换而飞了个眼刀子过去。
主子不应,叶羽只当是默认。再细想,非但觉得没什么,反而格外高兴。
一直以来主子都有个对姑娘避之不及的怪毛病,连根手指头都不给人碰,除了他旁人皆不知,主子也不愿人知晓。
圣上赐婚前,他日日忧心主子将来怕是娶不了妻;赐婚后他又开始日日犯愁主子的秘密迟早要暴露,奈何此愁闷始终无人可倾诉。
为此,数月前他还特地乔装打扮去寻过大夫,哪知臭老头子想不出办法也就罢了,竟意味深长瞅他半晌,惋惜问:“公子实则是好男风吧”。
他险些掀桌子。
他怎可能有那癖好!当然,主子也绝无可能……主子那些好友哪个不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也没见对谁特别过。
只是病无药医,他的忧虑也越深。直到昨日大婚,因洛少爷起哄怂恿,王爷被迫去牵王妃的手,竟没在主子面上瞧出该有的嫌弃和阴沉,事后也不像多年前那般反复净手,他才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转机。
今日果然!
看似取弹弓,但以身为男子的直觉,那分明是借机与王妃亲密!之后更是故意表现了一番。
可见主子真的不好男风!
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值得他高兴的!
叶羽越想越兴奋,得意忘形凑回去,低声鼓励:“王爷,您走快点,跟王妃并排着走才好说话。”
话音落,一柄象牙骨折扇毫不留情敲打在他脑袋上,少年抱着头无声痛嘶。
恰值此时安子夜止步于一个岔路口,回过身,就瞧见这对主仆一个阴沉着脸一个面露委屈,诧异地眨了眨眼,却又不打算过问,只疑惑道:“该走哪条?”
叶羽刚要张口,就被一只手给摁低了脑袋。裴宁轩几个轻快大步不动声色追至跟前,拿扇尖指了指右边。
一看没像裴子景那样故意作弄她,安子夜才放心许多。
独自落在后,叶羽抬头,望见逐渐并肩而行的那二人,揉着脑袋上的包咧开嘴角。
“王爷真是口是心非。”
*
出门一趟,再回府时安子夜已被烈阳炙得恹恹,沐浴更衣换得一身清爽,靠在美人榻上小憩。飞萤调配了珍珠花露,怜惜地坐在一旁替她敷面。
“日头可真毒辣,王妃不过入一趟宫,竟也能被晒伤脸。”
宫人也不知道照拂,否则何至于此?一点也比不过她们月桑王宫。只是王妃不许她胡乱非议,飞萤也就敢在心里这般数落了。
听小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埋怨,安子夜闭着眼没吭声,只暗暗骂了裴子景一嗓子,但转念想,他这会儿恐怕还瘸着腿呢,就也没那么气了。
入了镜霄苑,再穿过月洞门,可见左右两排翠竹,今年又生了数片新叶,嫩生生绿油油的,格外讨喜。
竹子前,一条蜿蜒清溪回绕,水声潺潺波光粼粼,溪底颗颗黑白鹅卵石清晰分明,偶尔缝隙间还会溜蹿过几条小指粗的溪石斑。
夏风吹进小院,先在翠竹间筛一筛,后被清溪浸一浸,再入屋子已褪去闷热,夹着竹叶清香凉爽宜人。
安子夜舒适地睡过去前,又嗅到风儿送来的那阵阵荷香。今晨听婢子说,王府有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荷花池,景致颇好。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她想着,改日若没那么晒了也要去瞧瞧……
这一憩,便是到日昳时分才醒,安子夜撑着半截身子慵懒坐起。飞萤轻步迎到跟前,说是府里的顾嬷嬷正在外候着,替她简单收拾一番,才叫人入内。
顾嬷嬷跟在婢子身后,步子未定,抬眼就见贵人正坐榻前,神色淡淡,青丝半绾半垂落搭在肩,一身慵懒未尽褪。
月白纱裙笼着新妇的姣好身段,在过窗而入的薰风怜抚下清逸飘飘,似缕飘渺轻烟,随时消散,可见不可留。
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就是瞧着清冷了些,与叶羽所述天差地别。
疑惑间,顾嬷嬷又多看了几眼,贵人却已散去疏离,双眸生彩,望来时眼底蕴着许许温色,令她恍觉方才只是眼花。
“嬷嬷是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