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夜闻声收回视线,侧过脸,好奇打量起身旁青年。
他这算是在安抚她?
裴狐狸还有这样细心体贴的时候呢?
姑娘一双琥珀色桃花眸顷刻载满笑意,好似发现什么新奇事儿,在烛火下潋滟生光。许是她的眸子太过明亮,眼神又过分直白,裴宁轩竟被她盯得如坐针毡,面上也露出几许不自在。
“怎么了?”
“没事。”安子夜摇摇头,随即看向身旁的棋盘,“这棋还下吗?”
不知是有意还是怎地,风雀打斗时虽出招又快又狠,可事后再看下来,也不过是掀翻几张椅子,就连她摆在屋子显眼处的几盆紫桔梗都未被伤及一片花叶。
榻上棋局自然也是完好无恙的。
裴宁轩对于继续棋局求之不得,自然是满口应下,当即起身坐回了桌对面。
安子夜也整了整衣裙,盘起腿坐好。
“适才轮到王爷落子,请。”
对弈二人很快又恢复剑拔弩张的气势。
约摸在一盏茶工夫后,棋局才终了,胜负落定。
裴宁轩举在空中的手再次落回棋盒里,却是取出两颗棋子,而后轻放在棋盘右下角。
“本王输了。”青年笑得如沐春风,“王妃好棋艺。”
“彼此彼此,实是侥幸罢了。”安子夜摆摆手回道。
当然,谦虚不过是她与生俱来的素养。
若论真心,她此刻大抵是想找个无人之地高歌一曲的。两世,数十场博弈,她终于是板回了一局,即便赢得是有那么一丝丝侥幸,但运气何尝不是另一种实力呢?
看着姑娘拼命想往下压但实在也压不住的嘴角,裴宁轩又是想笑又是忐忑。
竟是这般想赢过他吗?
一场胜负于他倒是不那么打紧,紧要的是这场胜负的彩头,想必她执着于胜负,定也是为这个。
那她打算提什么条件?
旁的无妨,可若是想离开王府……毕竟她本就不该属于此地,想离开也是情理当中。
念及此,裴宁轩不易察地拧了拧眉。
“王妃既然赢了,那可想好提什么条件?”
“想好了呀。”安子夜心不在焉回话,两手撑在榻上正仔细复盘棋局,“我早就想好了。”
闻言,青年不由收紧五指,掌心里的折扇被他捏得发出细微咯吱响。
“哦?是什么?”
安子夜收回心绪,抬起头,静静盯望着对面人。
好半晌。
她伸出一只手,清楚道:“解药。”
裴宁轩微皱的眉陡然一松,愣怔半息,再次紧紧皱起。
“你还是被她所影响,本王说过了,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当真无关吗?”安子夜无奈一笑,“当日暗中换了我和邵淑的画像,可是她所为?”
裴宁轩沉默不语。
“她可是因此事才身份败露?”
“不是,若为此,皇后恐早就怀疑你的身份了。”
“幸好……”姑娘霎时松口气,随之,摇了摇自己撑在半空的手,“如此,待我将解药送给她,还了换画的恩情,也就两清了。”
许久。
见青年仍旧无所动,安子夜沉吟片刻。
“当然,若是王爷不允,我也可以再想想其它条……”
下一瞬,一个仅她半个手掌大的小巧锦盒已被放在了她手心。
裴宁轩抵拳轻咳,“既然是为报恩,并非是因良心不得已为之,本王自然无回拒之理。”
姑娘剜他一眼。
分明是忌惮她要提出什么难为人的条件。
安子夜打开锦盒瞧了眼,好生收起,末了转目看一眼天色。
该入亥时了。
姑娘未多经思忖,便提醒道:“王爷,时候不早,你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是在给他下逐客令?
裴宁轩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未曾在姑娘脸上寻见,当即脸色就有些难看,猛一合拢折扇后下了榻。
“本王也正有此意。”
安子夜原是打算亲自送人出门的,没料到那人步伐生风,待她趿好鞋,再抬起头,人早已没了踪影。
她呆愣了会儿,无意追出去,只当是省了力气。
裴宁轩主仆离开,飞萤才敢入内伺候更衣歇息。
小丫头瞄一眼正闭目心平气和的主子,带着些许埋怨小声念叨:“王爷也真是的,来都来了,竟也不留宿,奴婢还以为王爷是终于瞧见了您的好,日后打算与您好好过日子呢。”
“嗯?”
似是刚从梦境里醒过神的人,安子夜听见这席话,露出一丝错愕。
留宿?
说来,裴宁轩这是头一回来镜霄苑。只是前些时日因纳凉宴,她日日与他同处一室,就不甚忽视了这点,方才就也没往深了想。
他今日来,莫不是真有留宿之意?
安子夜眼皮子一抖,忙追问飞萤:“前几日我托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听她问起这个,小丫头面上一热,却还是点点头。
“王妃放心,都联系好卖家了,过些日子就能拿到手。”
“那就好。”
飞萤偷摸摸去看明显松了口气的主子,又想起那日旁人惊讶望她的目光,暗暗感慨:王妃可真是见多识广啊,连那玩意都知晓。
*
翌日。
安子夜起身时,风雀已在屋外候了许久。
据闻飞萤是想入内通报的,是这姑娘不肯扰她休息,坚持等在檐下。
她来回打量着话虽不多但在某些时候却格外执拗的风雀,不由一笑,将手旁的锦盒往前推了推。
“拿着吧。”
风雀感激地望她一眼,遂跪在地。
“王妃今日的恩情,风雀日后必赴汤蹈火以报。”
“不必,服下此解药,若确认无碍,就离开吧,我不需你报什么恩,给你解药,也只是因你曾助过我。”
风雀不甚理解这话,更想不起自己何时助过王妃,可见贵人似无意多解释,便也不打算往下追问。
“风雀自幼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离开王府已无处可去,望王妃将风雀留在身边。”
安子夜闻言摇摇头。
“做暗桩并不容易,难得恢复自由身,天下之大,多的是你没见过的风景,你何不随意走走?总能寻到喜欢的地方,喜欢的事。”
风雀不解,反问:“王妃喜欢这些?”
“喜欢啊,很是自在有趣的。”
“那风雀以后可陪着您去。”
“……”安子夜哭笑不得,只觉方才那一番话好像是白说,“那我且问你,此前你不做暗桩时,都会做些什么?”
“习武。”
“还有呢?”
“习武,辨毒,察言观色,素秋一身份是农家女,故洗衣烧饭女红诸如此类也要学,还有宫中礼仪和……”
耐心听姑娘絮叨说一堆,直至最后,安子夜听见的也都是学这学那,不自觉蹙起眉。
也不怪这姑娘不愿离去,若日日看的学的都是这些围墙里的东西,又如何能理解围墙外广大天地的壮丽美好?
察觉她的异样,风雀眸色一黯。
“可是风雀失言,惹了王妃不快?请王妃责罚。”
安子夜望着地上姑娘叹口气。
“我没有不愉快,起来吧。”
风雀一动不动,“王妃,风雀愚笨,会的东西不多,但定会竭力护您安危。”
“我知道了,不赶你走,起来。”
姑娘眼底这才露出一丝安心,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解药服下。
“如何?”安子夜下意识问,可还没等风雀回她,便又摆手,“算了,你感觉无用,还是得大夫下定论,等下你出府去医馆看看。”
风雀听话地颔首。
不说身手,光论察言观色的功夫,风雀就属实厉害,且话又不多,会的本事也全面,安子夜很快便明白,这姑娘为何能在坤宁殿潜伏如此久。
早食刚过,叶羽又来院子里催。
安子夜摁住了提步就要跟上她的风雀,将人推给了飞萤和念春。
“趁我不在,好好教她镜霄苑的规矩。”
撂下这一句,便悻悻往清月阁去。
她踏入阁内时,青年正坐于案前抚琴,曲音温润如水,搭配上他那一身无瑕白衣,竟迎面扑来一阵深山遇仙人的错觉。
安子夜前世便喜听他抚琴,是以未打扰这琴音,轻步坐在自己桌案前,静静听着。
曲毕,裴宁轩看过去,温温一笑。
“过来。”
看这架势,是打算教她抚琴,安子夜的好心情顿时就无了。
她一面磨磨蹭蹭走近,一面问道:“王爷怎么想起教我这个?”
裴宁轩挑了挑眉。
“自然是怕王妃烫腕那一招在下次宴席上就不灵光了。”
姑娘撇撇嘴,不情不愿在青年旁边落座。
“其实就算王爷不如此做,我也是有这打算的。”
“哦?没看出来王妃倒是很用功。”
安子夜白他一眼,抬起双手,直愣愣就往琴弦上落,勾起一阵刺耳噪音。
裴宁轩无奈,一手遮耳,一手持扇将那两只爪子给拨开。
“你是丝毫不会?”
“我会!”安子夜想也不想便答。
不过是她只会那一首罢了,即便会,也是一个音不敢弹,谁叫裴狐狸耳朵敏锐呢。
青年只当她胡扯,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宽阔的身躯从后面将姑娘围在里,牵起她的手打算一个音一个音去教。
“想学什么曲子?”
安子夜认真想了想,“《月思》吧。”
此曲裴宁轩略有耳闻,是那日花宴上冯二姑娘所弹,他有些好奇:“为何是这首?”
“皇后喜欢啊。”姑娘一脸理所当然,“我若学会,日后待身份被识破,我就想法子为她弹上一曲,兴许她一高兴,就放下杀念,留我在坤宁殿当个乐师耍耍呢?”
“……”
裴宁轩闭了闭眼,轻叩了下姑娘的额,没好气回她,“没听过,不会。”
“唉,行吧,那就学个厉害的,一听就觉我技艺高超,叫她们后悔怂恿我,最好是往后再不敢叫我碰琴的那种,有吗?”
青年抿唇。
或许,让她装病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