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了整宿,残烛蔫头耷脑还在维持最后一丝余亮。安子夜起身下床榻,拖着尚未完全散去的睡意和慵懒推开窗,一阵夹了淡淡湿气的风趁隙迎面吹来,才迫使得她真正醒过神。
难怪屋里这样黑,原来是个阴天。
姑娘拢了拢凌乱的襟口,倚在窗子前,时而打量院中似已感兆到狂风暴雨来势而格外无精打采的花草,时而又抬头,望一眼厚重得像是随时要压下来的云群。
“今日无要事,还是不出门的好。”正好天气也转凉。她心中盘算,等到午时,领小丫头们去府中凉亭下摆桌,吃上一顿暖锅子,在热气腾腾的烟火里,隔着雨幕欣赏今夏最后一场荷花景致,想必也别有一番趣味。
想得出神时,飞萤恰好端着温水入内。
“王妃,您醒了?”
“嗯。”
安子夜走过去。
拂了小丫头伸手要来伺候的好意,她不急不缓自己洗漱好,跟着坐到妆镜前。此刻,镜中女子全然已没了睡意。
飞萤见状也将手头的活儿暂搁下,净手后迎上前,一如既往替主子梳起妆。
“王妃,王爷今早回府了。”
“回了?那他可有吩咐什么?”姑娘暗暗惋惜,适才的计划恐是要白作打算。
小丫头听这话欢喜地翘起嘴角。
“王妃真是了解王爷啊,王爷确实说了,让您得空了就去清月阁。还说不急,可用过早食后再去。”
安子夜轻哼,闭目没再多言。
都说不急了,想来找她也无要紧事,安子夜索性连吃起饭食都细嚼慢咽,接着又在院中闲坐好一会儿,这才拖沓起身往清月阁去。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自己还是来早了。
刚到书阁门外,一抬眼,安子夜就瞧清了里头两道身影。
裴宁轩一袭白衣端方坐在琴案前,神色温润,时而唇角轻勾。至于在青年旁侧,还站立有一个我见犹怜的少女,彼时正指着他掌下的琴在侃侃而谈。她虽没能听清说了什么,但两个善琴之人凑在一起,无非总是要讲些许酸掉牙的知音话罢了。
安子夜止步,挑了挑眉。
她倒是乐意出现今日此景,可心下又难免觉得荒唐。
那特意叫她来作甚?他二人琴瑟和鸣,还需看众捧场?
许是察觉到视线,裴宁轩抬眸望来,神色显然一滞。
来都来了,怎么着也是要打个招呼的。
安子夜冲那二人嫣然笑了笑,正欲提步入内,倏在这时,一道脚步声靠近,她下意识先循着回了头。
原来是念春。
念春走近,朝书阁内的人福了福身,又同她禀道:“王妃,冯二姑娘来拜访。”
哦,是了。
前两天冯府曾送来拜帖,冯言君说不日想来王府寻她叙叙话。
这么凑巧,竟是今日。
这位冯二姑娘是个聪明人,那日湖心亭一别后,非但没再回花宴,甚至翌日直接以染疾为由回了隆京。她倒是挺想听听看,少女而今究竟是怎么想的。
几乎是不曾犹豫,安子夜便朝青年施了一礼。
“王爷,那我就先去招呼客人了,您和苏姑娘继续探讨琴音。”
言罢,不等里面有回应,转头就又离开。
青年见此,僵在面上的笑终于还是没能挂住,随姑娘背影远去霎时也垮下,摁在弦上的手指不甚勾出一记尖锐颤音,冷不防叫旁侧的苏清菡受了一惊。
“……宁轩哥哥?”
裴宁轩默了默,整理好心神,朝苏清菡浅勾唇角。
“今日天寒,眼看又要下大雨,你的身子不宜受冻,赶紧回去吧。”
少女蹙眉,盯着他抿唇不作应。
青年却似是想起什么,忽又补道:“对了,你方才说琴弦断了?”
“是。”苏清菡点头,看向他面前的琴,杏眸深处悄然燃起零星光彩。
这是一把极好的伏羲琴,桐木作面,梓木托底,紫檀护轸白玉足,听音色,用的应也是鹿角灰胎,观其工艺,恐怕还出自大名鼎鼎的斫琴师青木老先生之手,于爱琴者而言,这无疑是一件至宝。
察觉少女的目光黏在琴上,裴宁轩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淡淡一笑,只是笑中也掺了些许冷意。
“不是什么大事,改日差人交给叶羽,让他送出府修便好。或是,你若觉得厌了,本王可再让他替你寻一把新的。”
苏清菡收回视线。
少女闻言看了青年片刻,心中虽颇有遗憾失落,面上却也不显。
“多谢宁轩哥哥,只是它陪伴我多年,已有感情,我用它也用得更顺手,就无需再换什么新的了。”
青年颔首。
“也是。”
少女垂眸,细细想了想,又开口:“难得再见宁轩哥哥抚琴,不知清菡可有幸合奏一曲?”
“改日吧。”
苏清菡神色一黯。
沉默良久,她方勉强点头,“好,那清菡今日就先回了。”
裴宁轩自是不会挽留人,待少女离开,脸色便肆无忌惮沉了下去。
他满腔不悦地将叶羽给唤进。
“王妃人呢?”
“……”叶羽觉得主子可能记性不太好,认真提醒,“刚才不是说冯二姑娘来了吗?肯定是去见冯二姑娘了。”
青年眼角一抽,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还用你说?本王问的是她在哪里见人!”
“哦,那、那属下这就跟上去瞧瞧。”
“回来!”眼见少年就要往外走,裴宁轩立马又将人喊住,顿了顿。
他叹口气。
“算了,不用了。”
那就是只小狐狸,稍有不注意就能叫她发现,到时保不准要以为是他前脚答应撤走监视的人,后脚就又反悔了。
无情女子……
真是个无心无情的!
原也没指望她能为自己拈酸吃醋,可方才那般景象,她还真能做到就这样撒手离去,放心叫他和旁的女子独处?
这是对他放心?
还是压根儿没将他放在心上?
裴宁轩愈想愈是混乱,愈心堵,罩在俊容上的阴霾更是愈发浓重。
叶羽立在门口,远远地、静静地就这么瞧着脸色一变再变的主子,摇了摇头。
自打王妃入府,在王爷身上看见什么,他都不必再吃惊了。
习惯了。
*
“王妃,这……”
亭中,冯言君望着满满当当摆到面前的菜食,不由得露出歉疚之色。
“我来本就已是叨扰,竟还要劳烦您备这么丰盛的饭食。”
“放心吧,不是特意为你备的。”安子夜笑笑,指使飞萤念春将桌上的锅子烧起来,“我本就有这个打算,你来了正好,有人陪着我吃才热闹。”
燃起炭火,接下来等着汤沸腾就好,无需旁人再伺候什么的,安子夜便摆摆手让几个小丫头忙活她们自己那桌去。
亭子里原只有一张桌子,但她不喜用食时有人在旁盯着,小丫头们在外人面前也不会与她同桌而食,于是就索性再额外置了一张,好叫她们有事可做。
飞萤、念春一再询问后,确定暂时无事可做,这才拉着仍目瞪口呆的元英坐回去。
不多时,雨滴落下,甚至没给行人缓缓的机会,转眼就化作倾盆暴雨。
雨幕渐渐模糊了视线,像一团浓雾罩在湖上,叫那池开得极好的荷花更添一缕朦胧感。
安子夜专心欣赏湖景之际,对面姑娘终于出了声。
“王妃,其实我此行是专程来感谢您的。”
“怎么说?”
“那晚您刚走,太子殿下便也到了亭中,他一眼就看破我的症状,还说实在巧,他也对某物全然碰不得。”
说及此,冯言君自嘲一笑,也放眼看向了湖心。
“这世间女子大多喜那姹紫嫣红,我亦不例外,也觉得甚美,然身子有异,自幼却要避之不及,每每想起此,我甚至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是以,若那日未经您提点,事先就警觉有古怪,当我听见殿下是同我一样处境,甚至为安抚我,坦率说出他所忌讳之物,我恐怕要生出惺惺相惜之情。这于一个女子而言,或许是致命的。
实则即便早有警觉,初听时我心中难免还是生了些许欣喜,想着若是在殿下面前,我兴许就能畅快一吐这些年的委屈了。”
锅子热了。
安子夜收回目光,夹了几片羊肉扔进去。
“那如今呢?可还会欣喜?”
冯言君皱眉,摇了摇头,“不会,当晚回到住处,我便脱了那身衣裳仔细检查过,它应是被放在花草中混杂过,一些不起眼处还能揩下来花粉。再后来回京,我将此事说与父亲,父亲派人查过,那衣裳竟是用贡品浮光锦缝制而成,可这唯有皇亲才能接触到。衣裳是我从上官姑娘手里拿到,她说是打算自己穿,与我关系好才送我。可后来细想,浮光锦是极挑做工的,我与上官姑娘体型有差,穿那身衣裳却刚刚好……这分明就是为我量身定做。”
安子夜抬眸看一眼对面,赞许地笑笑。
她笑裴宁轩看错人,冯言君是有软肋,但绝不是不辨是非,经此一遭,这软肋恐怕也叫人不好再拿捏了。
“我猜,上官姑娘是从皇后娘娘手里拿到衣裳,可她没理由设计我,所以就只能是……”
冯言君就此打住,端详起对面女子,竟没从她脸上瞧出应有的诧异,当下更是了然。
“王妃那日也是从我的衣裳瞧出了异常,对吗?”
“嗯。”安子夜坦然承认,“毕竟我穿的也是浮光锦。”
闻此,冯言君垂眸望向手边,发现只有清茶,当下也顾不得,端起便敬她,以示感激。
“若不是王妃,我乃至整个冯家,恐怕都会牵扯进这无妄灾祸里,此恩,冯言君必铭记于心,他日结草衔环,定在所不辞!”
被少女此正经举措给逗乐,安子夜像模像样也学她端杯,却不知说什么,便一挑眉,一口饮尽。
“说完了?那快吃,我可没空给你烫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