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夜真真想叫屈。
天知道魏芸来参加赏花宴,一不赏花,二不品茶点,三不去逗弄上官宓,偏偏总盯着她一个才见两次面的人瞧是为哪般?
再说,到底哪里看出她讨厌冯言君的?
不过多盯了人家几眼,难不成其实她长得一张冷面,对着什么都像是在嫌弃?
思及此,安子夜忙不迭摸了摸脸颊。
“王妃哪里会是讨厌言君?”
耳熟嗓音久违地再响起,打断殿内的诡异沉寂。
安子夜顿住,落下手,不明所以抬眸,就见上官宓笑盈盈在给周旁递眼色。
不愧是一道玩耍的,挤挤眉便知该怎么接话,围在少女身边的两人心领神会,掩帕轻笑正欲开口。
她弯了眉,好整以暇看去。
那二人笑意一僵。
“……”
不知怎地,当日洛府凉亭一幕冷不防又在脑海里重现。
一个两个,都是跋扈的主儿……
少女们艰难地张了张口。
却好似被人扼住咽喉,好半晌也没听她们蹦出一个字来,上官宓见状恨恨咬牙。
“真没出息。”
明媚眼眸里肆无忌惮翻滚着轻蔑之色,她挑起下巴看对面,深以为然讥道:“王妃看不惯言君,其实是嫉妒吧?毕竟言君才是王爷真心求娶的人。”
“有些人啊,不过是占了月桑公主名头的便宜。”
“可惜真心和被迫有天壤之别,劝她还是看开点,莫要年纪轻轻就活成个妒妇,更惹人嫌了。”
安子夜闻话不作声,目光在上官宓身上慵懒停了一息,便挪向旁侧始终低垂眼帘却神色越发难堪的冯言君。
须臾后,她又看向了不知几时开始变得尤为安静的殿外。
一缕夜风吹过,惊动廊下桔梗,忽明忽灭灯火间,娇嫩花叶急躁摇颤,连带着地上那片多出来的不起眼暗影都跟着抖了抖。
她微微勾起唇。
鲜少见邵淑不反驳自己,上官宓只当是戳中对方痛点,便如打了胜仗般,越发得意,腰板都挺直不少。
魏芸可瞧不惯她这副模样,冷脸讽刺,“当谁都跟你一样,时时将男子挂在嘴边,日日为个男子急红了眼?”
“那你倒是说说,她与言君相交甚浅,不是为王爷,今日为何要视言君为仇敌?”
视作仇敌?
安子夜收回视线,暗叹,这些小姑娘当面造谣的本事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还能为什么?”魏芸不以为然摊手,“当然是你招人厌,连带着你身边的都招人厌了。”
“你!哼,比不上你个女汉子招人嫌。”
“花孔雀。”
“女汉子!”
…
眼瞅着两个不想干的人为她和冯言君险些要骂破了嘴,魏芸更是有持鞭而起的架势,安子夜哪里好继续冷眼旁观。
“上官姑娘?”她噙着笑打断争执。
上官宓柳眉一挑,目光从魏芸身上收回。
“你说王爷欲求娶冯二姑娘?”
“当然。”
“据我所知,王爷此前可从未有提亲之举,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全隆京城都知道。”
“是吗?”安子夜若有所思颔首,随即好奇望向周遭,“诸位都知晓?编排王爷是重罪,若真如上官姑娘所言,你们知晓此事,那想必是都有真凭实据的,能否告知一二?我等下也好去王爷跟前问问。”
众人面面相觑,殿内一时沉默下来。
证据?
自是没有的。
有人如此传,有人信以为真,渐而众人就都跟着信了,再茶余饭后提一嘴罢了。说到底是些无关紧要的风月事,谁会特意去求证?
哦。
观这位王妃的眼色,好像真能当面质问宁安王。
消遣闲谈一旦捅到明面上,尤其对方还是皇室子弟,就没那么好糊弄过了。这宁安王妃也是,又非孩童,怎地还动不动要去告状?众人心里俱埋怨,可面上,谁也不敢多吱声,纷纷撇过脸,生怕这麻烦沾到自个儿身上。
安子夜环顾一圈,笑着再看回。
“上官姑娘,她们好像都不知呢。”
“……”上官宓有些气短,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朝冯言君道,“言君,你来说!”
冯言君怔了怔,抬眼对上聚来的视线。
少女默然。
片刻后,似是想明白什么,她紧骤的眉心缓和了些,眼角隐隐淌开松快之意,随后毅然摇头。
“并无此事。”
上官宓面色大变。
她不知冯言君竟也是个怕事的,皱起眉。
“你胡说!宁安王分明给冯府下过拜帖。”
“上官姑娘许是误会了,王爷应是为朝堂之事来。”
“冯言君,原来你也是个睁眼说瞎话的,看来往日那副清高作派不过是……”
“上官宓。”
安子夜不耐烦地落下茶盏,厉声打断了少女的谩骂。
上官宓气未消,早已红了眼,正愁没地方发泄,登时怒冲冲瞪过去。
少女年岁小,此番又是真受了委屈,一张俏丽小脸看着颇为可怜,安子夜顿了顿,无奈终是回了个好脸色。
“殿下已然凯旋,若不出意外,你与殿下的婚事不久后也会提上日程,你当真打算还将王爷的事日日挂在嘴边?”
上官宓闻言怔然。
她讨厌邵淑。
月桑势薄,为求国土安宁,和亲公主理该谦卑行事,便是而今身处高位的皇后,听闻初嫁南乾时也不得不谨慎。
偏偏此女,张扬傲慢恣意妄为,从不将她放在眼里,还欺她辱她。说到底,邵淑这是仗了皇后的势,仗了宁安王的势。
可若来日,她顺利成为储妃呢?
就该是她将邵淑踩在脚下了。
上官宓私下其实早已知悉此理,如今被点拨一句,理智慢慢渗回思绪,人终于是冷静下来。
少女还是没好气瞪了对面一眼。
她却不再逞一时口舌之快,余光不屑瞥向冯言君,卡在喉间的嘲讽谩骂尽数咽回去。
“即便是谣言,也无风不起浪,此事与冯二姑娘有干系,怕不是冯府哪个下人多嘴才招致的,冯二姑娘可得好生管教,莫再闹出误会叫王爷王妃生了嫌隙。”
安子夜失笑。
原来这姑娘冷静下来也不傻,轻而易举就将罪责推向冯家。
冯言君倒也不慌,站起,朝安子夜欠身。
“此事我回去便立马知会父亲,早日查明,若是冯家人所为,绝不姑息,定给王妃一个交代。”
“好,那我就等着冯二姑娘的消息了。”
喧嚣落幕,一众人暗暗松口气,各揣心思回自己的席位坐得端正,再不出声。
魏芸的视线在那三人间转了转,心中困惑未解。
她不知上官宓怎地突然不吵不闹了,也不懂冯言君为何愿意揽责,但好在她清楚,若此刻再多言一句,挑起无谓争端,旁桌那道审视目光就能立马将她刺出个窟窿来。
魏芸转过脸,尴尬地朝对方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安子夜这才眉眼一弯。
“皇后娘娘到!”
内侍的尖细嗓音传入耳,众人齐齐摒去杂念,起身躬迎。
皇后为首,三位公主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缓步踏进了殿内,安子夜垂首之际,也仍能明显察觉一阵威压袭面。
礼间,有视线停在她身。
她好奇抬眼,却只是瞧见衣着华贵的妇人踩上石阶后,正朝那空悬的高座而去。
入座后,皇后扫一眼阶下姑娘,笑道:“行了,都坐着吧。”
“谢娘娘。”
“本宫远远就听见殿内热闹得紧,你们在说什么趣事?”
少女们一愣,相互看了眼。
唯上官宓不慌不忙应话:“回娘娘,臣女们是想起王妃雨夜为王爷求情一举,正艳羡她二人夫妻情笃呢。”
安子夜笑笑不语。
“原是这事。”皇后感叹,“本宫身为媒人,见他们能修琴瑟之好,心中也甚宽慰。”
可很快似是想到什么,皇后面色又沉下。
“不过淑儿,身为王妃,亦不可一味只知偏护,还要辅佐好王爷,他若有行差踏错时,更当及时规劝,莫再负了陛下期望。此次若非陛下仁慈,又爱子心切,他绝不止此罪责。”
安子夜敛了笑,眼底闪过一抹迷茫。
然姑娘并未多追问,只垂首乖巧应“是”。
再坐回时,安子夜才低声询问身后。
“发生何事?”
念春却只摇头。
也是,小丫头平日虽消息灵通,可自来了行宫,便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很难再探听到什么。
她正欲作罢,不巧,这一转脸就与魏芸四目相对。
安子夜怔了怔,淡淡一笑。
“魏姑娘听见了?”
魏芸目不转睛看她,“王妃还不知宁安王被罢黜一事?”
“……什么?”
见她震惊,魏芸神色更显复杂。
行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宁安王妃至今能对此事一无所知,必然是受了人阻碍,而身为枕边人,宁安王也只字不提,阻碍她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宁安王夫妇绝非传闻那般情深。
魏芸自然是见过宁安王的,此人看着就并不似外表那般风光霁月,而眼前姑娘却是个坦荡人,必是受其蒙骗……
蓦地生出一丝怜悯来,魏芸宽慰道:“王妃放心,只是免去武擢选官一职,本也是个临时差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安子夜点头,却没听进去。
南乾除每年一度的文武科考,还另设有武擢这一武将选拔,起源于十四年前。
贞厉八年,卫平关失守,镇守城池的顾老将军父子先后战死,北巽大军势如破竹连夺三城,直奔隆京,南乾一时竟无可用之将,直至乾德帝不得不紧急调回当时正对战鲜卑的卫大将军,才堪堪截断北巽铁骑。
那一战后,既是怕来日重蹈覆辙,亦是嫉恨北巽,欲夺失城,乾德帝创办下武擢。
前世,安子夜刚好遇见一回,知晓些许。
武擢三年一度,历时三个月,分两阶段。
第一阶段是资格战,于各州县举办,旨在初步筛选参试人员背景及能力。相较武举,武擢对样貌家世要求低,更侧重实战本事。资格战也不再是地方官员操持,而是由皇帝亲自指派大臣奔赴各地,正是魏芸口中的武擢选官。
眼下诸皇子皆在京,以老皇帝秉性,安子夜猜,此次资格战里恐怕一众皇子皆有职责在身,而如今独独裴宁轩被罢黜,俨然是犯了大过错。
殿内不知何时已起乐,安子夜看一眼正闲闲欣赏舞姬风姿的皇后,再次压低声。
“是因游船一事?”
魏芸点头。
“经卫小将军调查,游船沉毁是因船体用料出现问题,原该是上等柚木,不知何故被替作桉木,桉木本就不耐虫害,又在库中积放了数年,这一入水自然是要出事的。好在宁安王虽负责筹备纳凉宴事宜,倒也不至苛他事事亲力亲为,此事源头还是在营缮司,故陛下只责他办事不力。”
桉木?
安子夜细细咀嚼,眸光微动。
原来是为这个……
她很快便彻底想通,竟是被气笑。
魏芸见状不明所以。
“怎么了?”
安子夜看着少女,不应,端起婢子刚斟上的果子酒一饮而尽,良久,蓦然叹息一声。
“陛下确实仁慈啊。”
这种毫无良知的狐狸,就该痛快杀了,再剥其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