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阳光极好。
廊下蓝雪因昨日受了婢子的关照,未被骤雨所累,仍圆满鲜艳,在凉风里摇曳欢舞。
风儿撩动草木,簌簌响落入耳,安子夜兴起抱一碟云片糕伏趴在窗子前朝外瞥,婆娑树影自她眼角一晃而过。
小院里飘袅着花香,混淆新鲜潮湿的泥土气,嗅上一口,叫人心头蓦地松快。
姑娘时赏花,时看云,时辨数过路鸟雀,惬意之余忽记起什么,回首看向吃了药便浑像个没事人雷打不动伏案读书的青年。
真是辜负这大好光景了。
她眸光微动。
“王爷。”安子夜转过身,“你饿了吗?”
“早食才过去半个时辰。”
“可我见你也没吃多少,病人是需好生休养的,不然,我去给你煮碗面来?”
裴宁轩难得别过脸去看那姑娘。
她正背倚窗台,神色慵懒带笑,一袭水绿衣裙与窗外艳日融合得恰好。
“王妃打算亲自下厨?”
“区区一碗面自是难不倒我。”
“如此……就有劳王妃了。”
“嗯,今日风大,王爷未痊愈,多披件衣裳吧。”安子夜提醒着,随手掩上窗子,将点心放到青年手边,“若饿了,就先拿云片糕垫垫。”
目送人离去,青年的视线落回食碟,犹豫后拿起一片尝了尝。
松软适口,很是香糯,难怪称之云片糕。
最要紧的是,甜虽甜,却不腻。
“奴婢都不知王妃原来还会下厨。”
“对啊,王妃打算煮什么面?”
走在前将主子往小厨房领的飞萤和念春高兴说个没休,倏然察觉身后脚步停下。
她们回头。
“王妃怎……”
安子夜示意噤声,跟着指了指月洞门方向。
二人还没来得及领会,便被主子半扯半推地被迫走出小院。
甚至离开了福乐宫。
飞萤茫然追问:“您不是说要给王爷煮面吃吗?”
“吃什么吃,早上吃这么多,他不饿。”
安子夜心不在焉糊弄着,回头张望,见尚未有人追上,当即加快步子。
*
皇帝热衷每年一度的纳凉宴并非没道理,瞧腻了皇宫一亩三分地景致,偶尔到此偏僻处走走看看,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安子夜一路摇着小扇,与小丫头们说说笑笑,漫无目的在行宫里游逛,不知不觉就到那条湖泊附近。
眼下日头正高,湖面无人泛舟,画舫皆停靠在岸,数只里有一破败的,尤其醒目,此刻周遭围了十几名带刀侍卫,不断有人进出,像在翻找什么,恨不得将画舫掀个底朝天。
她从人堆里瞥见一个熟悉身影。
叶羽。
难怪从昨夜起就没见到人。
不多想,安子夜准备远离这是非地。
岂料她刚走几步,就与另一从湖岸返回正路的身影碰个正着。
四目相对,僵持一息。
卫楚收回视线退后半步,朝她抱拳施礼。
安子夜回礼,目光自青年俊逸的眉眼换至他左手,“小将军伤好了?”
“是。”
“那便好。”
【……】
青年再不吭声,直直杵在一旁。
知道他这是在等她先行,安子夜无奈地笑笑,并不打算耽误人家正事,便越过青年继续信步往前。
也是古怪,她出来算久,可一路竟只遇见卫楚和些许婢子内侍,理说此时的行宫应随处可见官员家眷才是。
莫非都跟裴狐狸一样,躲在屋里看书?
嗯......绝无可能。
至少洛荀铁定做不出这事。
“今日可有特别安排?”安子夜侧首询问。
念春仔细想了想,恍然。
“回王妃,午后有马球比试,就在西侧的跑马场。”
“马球……地上不还潮湿的吗?”
“陛下说如此方更能考验赛者的骑术。”
安子夜呵呵一笑。
她犹豫要不要改道。
老皇帝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她也不介意去看个热闹。
“这不是王妃嘛!”
忽而,一声填满嘲讽的清亮嗓音飘入耳。
被打断思绪,安子夜循声好奇望。
右侧几步路开外,有一座凉亭,亭下坐着两名容色姣好的少女,其中一人正是声音主人上官宓,另一个,亦是她曾刻意记忆过的,兵部侍郎次女冯言君。
冯言君瞧见她,缓缓起身施一礼。
见邵淑的视线略过自己,反而落在旁边的冯二姑娘身上,上官宓有些生恼,可很快想起什么,又觉痛快。
她有意朝身旁讥道:“还以为多贤惠情深呢,照样不是扔下生病的王爷,自己跑出来快活了?若换作言君你,定不会如此。”
冯言君听这话眉尖一蹙,下意识看了眼走近的贵人。
“上官姑娘莫开这样的玩笑,我和王爷清清白白,如何能与王妃并论。况且王妃待王爷情深意重,众人皆知。”
昨夜永仁宫外之事,早已传至整个行宫。
“你……”上官宓还欲再说,却被已到跟前的女子盖过了声儿。
“冯二姑娘坐下说话吧。”安子夜浑似没听见二人的交谈,莞尔道,“对了,你们方才在玩什么?”
眼前人全然没往心里去,双眸澄亮弯作月牙,非但不见恼,反而叫人瞧了心头生暖。
冯言君松一口气,忙应话:“是藏钩。”
她将握成拳的两手伸出。
“王妃可也要试试?”
安子夜眨了眨眼,视线在少女的拳头上扫一圈,指了指其右手。
冯言君面露惊讶,松开拳头。
果不然,她掌心裹了一物,只不过并非玉钩,而是一朵娇嫩的金丝桃。
“王妃怎会知道?”冯言君讶然问。
被撂在一旁的上官宓也不自觉盯过去。
与这二人不同,安子夜面上并无意外,平静笑道:“我见姑娘两回,姑娘两度向我行万福礼,细看其实是有些许不同。上回,你姿态得当无从挑剔。可这次,姑娘右手拇指却始终拢于掌心下,我想,是为压持手里的物什吧?且你向我示拳前,再未有交换举措,我便大胆猜了。”
“原来如此,臣女自己都未曾发觉。”冯言君眼底的惊色不知觉间化作赞许,“王妃心思竟这般细腻。”
上官宓不屑撇嘴,“雕虫小技。”
“听这意思,上官姑娘必是有大智慧了?”
“自是比你强。”
安子夜勾唇,从冯言君手里借来花,当即在众人面前于两手间倒腾了几个来回。
她攥起拳,伸向对面。
“猜吧。”
上官宓一愣,咽了咽口水。
少女没料到此人这么干脆,不猜吧,她是在打自己的脸,可若猜,这小贱人方才动作实在快,确实没看清,猜错了到头来还是打自己的脸……
一时骑虎难下,她正思量该如何寻个借口回避时,少女冷不防见那人右手微不可查地握紧了一下。
再抬眼,邵淑竟错开了视线。
她好像明白过来。
上官宓故作摇摆,最后才指了指左手,“这个?”
安子夜抿唇,端着笑,“上官姑娘可要想好了。”
“就它。”
“不换?选错可就没得悔了。”
见她仍纠缠,上官宓窃喜,更加坚持自己的选择,“你少废话,打开!”
姑娘一脸无奈抿了抿唇,缓缓摊开手心。
安子夜:“可惜。”
上官宓:“……”
冯言君来回打量二人,默默垂下眼帘。
上官宓僵了半晌。
若非亲眼目睹那只手是空的,她根本难以意识到,面前女子如此狡诈,方才一切看似演戏,实则以真乱假。
“卑鄙……”
“你认输了?”
少女仰起下巴,“不、不过是个乐子,你赢了又如何?你赢了比试却输了品性!”
安子夜耸耸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反正你认输就行。”
说完,她不紧不慢也摊开了右手。
竟还是空的。
众人惊讶目光下,安子夜终于悠悠然甩了甩衣袖,一朵金丝桃飞出,径直弹打在上官宓呆愣的脸上。
少女渐而瞪大眼。
上官宓拍桌而起。
“你敢耍我!”
“耍你又如何?”安子夜浑像个无赖,脸不红心不跳,撇撇嘴,“有本事你去告状呀。”
飞萤念春按捺笑意齐低下头。
上官宓哪堪受此作弄,当即就想发作,却不想此时被一道声儿给截先。
“是何人要告状?”
众人一时都往后看去。
来人是个身着乌绿劲装的俊朗青年,长腿阔步,步伐生风,即便没有当日城门前一瞥,透过其温和笑眼里仍藏不住的自傲,安子夜也不难认出是何人。
“殿下!”
上官宓立马收起张牙舞爪的怒态,迎上前端方施礼。
安、冯紧跟其后。
走到亭下,裴临虚虚一摆叫人起。
“许久未见,上官姑娘近来过得如何?”
少女眼帘垂低羞赧一笑,“谢殿下记挂,臣女一切都好。”
裴临点点头,目光在上官宓俏丽的脸上停驻半息,随后扫过一言不发微微低头候在旁的冯言君,最后才落向那直视自己丝毫不显慌乱的女子。
他眸光微微一滞,有些恍神,直至发觉对方梳着妇人髻。
裴临淡淡笑开。
“你是……淑儿?”
“邵淑见过殿下。”
“果真如母后所言,容色绝艳,孤细瞧,你与母后眉眼也极像,叫孤更觉亲切了。”青年说着,露出歉意,“表妹与三弟大婚,孤未能前去祝贺,可莫要对孤心生不满啊。”
安子夜迎上目光,笑了笑。
“殿下骁勇,大败鲜卑,平定兖州,护百姓安危,这难道不是世上最好的祝贺?邵淑又岂会不满。何况,殿下还赠予那样珍贵的贺礼。”
尽管她对这位格外有偏见,但此番话安子夜是真心的,尤其最后一句。
青年听了大悦。
“表妹喜欢就好,说来,你们不打算去跑马场?今日可有马球比赛。”
“我们正要去呢。”难得插上话,上官宓立即道,“臣女和冯二姑娘只是暂此歇脚,又......恰好偶遇王妃。”
“那诸位等下可要记得给孤和卫小将军助威啊。”
“定然!”
如此,青年没再多停留,辞别后继续大步向西。
直至那高大身躯被层层树木遮挡,再看不见,上官宓才总算舍得收回视线,恨恨转身。
“殿下送你什么了?”
“你猜。”
“……邵淑!”少女瞪她,“今日这笔账我都记着,你等着吧!言君,我们也走。”
冯言君看向身旁姑娘,原是有意邀请一道的,可眼下也再不好开口,只能朝安子夜略略颔首,跟在上官宓身后离去。
目送那一张扬一含蓄的身影走远,安子夜多坐了会儿,待日头稍缓方起身。
“走吧,我们也去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