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仁宫。
夜已见深,铜鹤烛台稀稀拉拉筑起白乳蜡丘。
宫烛久焚见乏,细长油芯子蔫耷,压得焰苗半明半昧。苏双全打起精神,轻手轻脚到烛台前,拿交刀逐一剪短了芯子,殿内方渐而恢复亮堂。
彼时有宫婢轻步而入。
他转身瞧见,摆手叫停,过去询问两声,接过宫婢手里的食托送至阶前。
“陛下,皇后娘娘嘱咐人送了桂枝汤来,您也歇歇,喝碗热汤散散寒气吧。”
浑似没听见,裴炀不急不慢落下朱批,好一晌子过了,才总算停笔,合上奏本。
苏双全立即将汤碗呈上。
“皇后如何?”
“说是受了些惊吓,身子倒是无大碍,这会儿已歇下了。”
裴炀便没再多问,浅啜两口,抬起头看向殿外。
雨还未停,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他已近天命之年,面容虽仍可追昔日清俊风采,可到底还是烙下了岁月痕迹,此刻在烛火下露出一丝疲态。
“还在?”
苏双全愣了愣。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帝在问什么,他忙应话:“是,王爷已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
裴炀不作声。
见皇帝眉间笼起郁色,苏双全候片刻,斟酌道:“夜里寒气最伤人,王爷病疾未愈,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哐啷!”
瓷白汤匙猝不防被扔回碗里,砸出一声冰冷脆响,在空旷殿室内惹人心惊,饶是苏双全也不免身躯一颤,吓弯了腰。
“受不住也得受!朕就是平日对他仁慈,才养得他这样无用!连件小事都办不好,罚跪是轻了,今日若闹出人命,朕饶不了他!”
“陛下息怒,莫气坏自己的身子。”苏双全忙提起袖子利索地将溅到桌上的汤汁擦净,退到一旁好声宽慰,“王爷头一回操办此事,难免有所疏漏,好在对陛下的心是真的,瞧您遇险二话不说就跳进湖里,扛您游上岸时,气都喘不顺了,险些昏厥过去呢。”
裴炀紧绷着脸,听了此话,神色才稍稍见缓,只是那满腔怒火却也化作莫大失望。
“他是王侯,食皇家粮,徒有孝心却庸碌无为,只会叫满朝官员和百姓耻笑。”愤懑之下裴炀不禁黯然,“这孩子真是不及初入宫时……”
他嗓子一噎,往事如鲠在喉。
许久后,皇帝才摆摆手,重重叹了口气。
“武擢一事再交给他,朕不放心,再考虑考虑吧。”
苏双全躬身。
“陛下,那这汤……”
“不喝了,拿走拿走。”
苏双全端着半碗汤退出殿外,正移交给宫婢时,一抬眼,不经意望见大雨里跪得仍腰杆笔直的身影。
青年像是一棵翠松,独屹巍峨山巅,任凭风雨再凶再急也不屈不弯。
雨势急骤,渐渐模糊视线,恍惚间青年与另一道身影重叠。
他讶然,揉了揉眼再看。
倒是虚惊一场。
苏双全暗自唏嘘。
说来,不论容貌还是性情,比起陛下,小王爷大多时候还是和那位娘娘更相像,他尚且都能看错,也难怪陛下总是阴晴不定。
摇了摇头,他正要折回殿内伺候,余光却瞥到雨帘那头,一道清瘦身影正往此处赶。
苏双全定睛细看。
“这是……”
三伏天末,夜雨已掺夹刺骨凉意,源源不断侵入肌肤,凝作片片薄刃,势要将肺腑和全身骨头都剜得千疮百孔。
裴宁轩拢在袖中的手攥紧,目光定于那方明亮、暖意许许的殿室,不知不觉间,眼底又覆一层坚冰。
“就王爷这副恨极了的模样,陛下便是心软了,恐怕也得回心转意。”
一记娇清脆生的嗓音拨开大雨钻入耳,叫青年骤地回了神。
他心头微颤,急急别过脸,恰与伞下那双染了笑意的桃花眸对视上。
“你……”
雨砸上梨花伞面,震得噼里啪啦响,击碎深夜这片死寂,却远不及裴宁轩难以压抑的心跳声躁耳。
他唯能暗自庆幸,今日还好有大雨为他作遮掩。
望着昏暗光线下仍旧耀眼的女子,青年艰难收拾好心绪,皱起眉。
“你来做什么?”
“还不是你的好兄弟怂恿。”
“洛荀?”
安子夜看他一眼,低下头去,一面漫不经心回话,一面拿脚踩了踩地面。
“为何就不能是卫楚?”
“即便想到这办法,信然也不会让你来。”
“嗯……卫小将军确实是个好人。”
安子夜折腾了会儿,收好越世珠,将手里精致的梨花伞仔细放到地上,略略提起衣摆。
知她要做什么,裴宁轩脸色一沉,赶在人屈膝时攥住她的手臂拦下。
安子夜转过脸。
“回去!”
冷不丁被呵斥,她正欲还口,一阵急切脚步声逼近。
“王妃您这是要?”
大雨砸得眼皮子沉重,安子夜眯起眼勉强望向来人,倒也真给她认出了,这不正是乾德帝跟前的大太监?
她不假思量,笑道:“我来陪着王爷。”
“这、这可使不得啊。”苏双全急忙捡起伞遮过去,“这雨淋了是要生病的,王妃还是快回吧。”
安子夜不接。
“王爷淋了也会生病呀,既嫁与王爷,就应和他分甘同苦,岂有王爷受罚我自酣睡之理?”
说着,她掰开青年那只扼得她胳膊酸疼的手,转而握紧,手掌隔了雨水与他宽大的掌心相贴,随后毅然跪在旁侧。
“陛下贤正,赏罚信明,王爷坦荡,引咎认罚,轮不到我再多此一举,眼下也唯有陪着王爷了。陛下跟前不可无人伺候,苏公公还是回吧。”
苏双全听在耳,瞧了瞧此刻有些失神的小王爷,又望向二人相执的手,知劝不动,无奈摇头,快步离去。
一直目送苏双全钻入永仁宫,安子夜方松开裴宁轩,又趁机将藏于袖中的东西塞过去。
“王爷快暖暖吧,你在发抖。”
那是一只汤婆子,虽小巧到男子一手便可轻易纳入掌心,却异常暖和,好似能抵抗这雨夜的漫天寒意。
裴宁轩定了定心神,一言不发拢进了袖子里,退回去跪好。
雨点密又急,这么会儿工夫安子夜就被淋得湿透,浑身黏腻不爽。她不由佩服已跪许久的裴宁轩,胡乱抹了把脸,侧目偷望,结果就见青年又死死盯着前方殿室。
可与方才那脸恨意不同,裴宁轩此刻眉头紧锁,更像是踌躇不定。鲜少见有什么能困扰住他,安子夜也生了好奇,继续盯着瞧。
直至许久,那人终于舒眉,微压眼帘,嘴角溜出一声轻快低笑。
安子夜:“……”
她吓得往远处挪了挪。
彼时永仁宫内,听了苏双全的禀报,裴炀嗤笑。
“她当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苏双全回话,“王妃对王爷也算得痴心一片了。”
“哼,是痴心,连朕都敢置喙。”
“陛下的意思是?”
裴炀扔开奏本,起身到窗子前,负手望向大雨里那两道若即若离的身影。
“说朕贤正,赏罚信明,是拐着弯提醒朕,宁安王办事不力该罚,救驾有功却也该赏,如今只罚不赏,朕实非贤君。”
苏双全一惊。
“这王妃真是胆大包天。”
“是啊,比皇后当年胆子大多了。她才嫁至南乾多久?你信不信,她这一跪啊,保准明日她的贤名和宁安王夫妻伉俪情深之词要满天飞了,朕反倒成那个恶人,到时谁还记得宁安王办事有失。”
“那……还许王妃跪吗?”
“跪,当然要跪。”裴炀阔步往内殿走,“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什么时候坚持不住了再禀告朕。”
暴雨又持续一盏茶之久,终于稍缓。
安子夜颓丧地坐上脚后跟,捏了捏酸胀的膝盖,正打算酝酿情绪,袖角被人扯了下。
她别过脸。
只见裴宁轩面色不改,看也不看她,嘴里却清楚在提醒,“到时辰了。”
“……”安子夜怔然,有些心虚,“什么?”
青年温温一笑。
“你该装晕了。”
“……我何时说过要装?”她顿了顿,仰头看着漆暗夜空,“我是真晕。”
话落,闭上眼,任由身子往旁倒去。
黑暗中,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将她带进一个冰凉却无端叫人心安的怀抱里,她索性也不客气,连带着疲倦将浑身气力都卸了去。
大抵是受过叮嘱,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见了立即入殿通禀,裴宁轩收回视线,垂眸望向怀里人,默默抬高手臂,用宽大衣袖为她遮住砸向脸上的雨滴。
“王妃果真是要装晕。”他低声打趣,“可这才一盏茶工夫。”
“我是公主,本就娇弱。况且,一盏茶的恩情够深了,再多我怕王爷还不起。”
裴宁轩失笑。
话间,苏双全正从殿内走出,他用指腹轻摁了摁怀里人的唇珠,示意她别再出声。
“王爷,陛下让您赶紧带着王妃回去。”
“还得劳烦苏公公代替本王,劝父皇早些歇下。”
“奴才该做的。”苏双全不好明说乾德帝刚睡下就被王妃晕倒的消息给扰醒,此刻正大发雷霆呢,只能陪着笑催促人赶紧走。
裴宁轩亦不再多言,就要起身,可他实在跪得过久,两腿早已麻木,刚抬起就身子一趔趗,不受控又跌了下去。若非有意护着,险些安子夜也要受牵连。
苏双全急忙将人扶住,“王爷当心。”
缓了缓,裴宁轩才强忍着站稳,朝苏双全点了点头,抱着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