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英收起睡意,半卧在美人榻上缓慢掀开眼皮,目光微压,投向低眉顺眼正乖巧候于阶下的年轻女子。
这丫头肖似她那已故去的皇兄,每每看见这张脸,分别几十载逐渐模糊淡去的皇兄身影就会变得清晰两分。她本该高兴……可不知缘何,深埋心底的突兀感也会跟着涌出。
想不通这感觉从何而来,思忖良久亦无所获,邵英摆手避退打扇的宫婢,由漆嬷嬷扶坐起,整了整仪容,招手叫人走近些。
安子夜提起裙摆拾级而上,至跟前看着皇后,柳眉一蹙一拧,小脸尽是关切和内疚。
“姑母身子可好些?都怨我,害姑母挂念担忧。”
“见你无恙,姑母好多了。”宫婢往榻上架了张炕桌,邵英示意她坐到对面,“几次召你,都说病了,可是病得很严重?大夫怎么说?”
安子夜轻叹。
“起先只是初到南乾不适应,后来……想必姑母也知晓,幸得卫小将军及时相救,我伤得不重,可受了惊吓,好些日子都是恍惚的,怕姑母担忧才没敢过来。”
“淑儿受苦了。”
瞧见小侄女脸上的沮丧,邵英由衷生出怜惜。此桩亲事,终归是她对不住这孩子。
邵英安抚道:“莫怕,陛下已命人加强隆京布防,北巽人绝无可能再潜入,日后不会发生这类事了。”
“北巽?”
“怎么,轩儿没和你提过?此一事乃北巽借你之安危来破坏南乾和月桑交好。”
闻言,安子夜垂了眼帘。
这是裴宁轩对外的说辞?
此人素来行事仔细,能如此扯谎,必然是有把握不被拆穿,或狐狸似的人还为此留了后手,又或,北巽真有此意。
若为后者……和亲途中那次生变,莫非就是北巽人?
她确实没能在香铺里寻到黑衣人身上的香味。
因这柳暗花明的猜测,姑娘一双琥珀瞳熠熠生彩,便是蒲扇似的浓密睫羽也难挡住。
邵英看人的本事岂止一般?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突兀感陡然升至最盛。
然后,拨云见日。
是了,这双眼与皇兄不同,准确说,与整个月桑王族都浑然不同……
邵英眸色沉了沉。
“淑儿。”
骤然听到唤,安子夜抬头,与对面妇人四目相对。
邵英莞尔,“你这双眼睛生得倒是特别,与姑母和你父王全然不像,生来就如此?”
安子夜身子一僵。
她却不敢表现什么,勉强应是。
邵英点点头,继而又感慨,“这样好看的眼睛,姑母往日看你画像时竟没注意。”
“画像?”
“是啊,你降世时,皇兄曾送来一副画像报喜,姑母那时瞧着你就极喜欢。”邵英朝漆嬷嬷吩咐,“你去找找,拿来也叫王妃瞧瞧。”
“是。”
目送婆子离去,安子夜转脸,看着妇人推来一碟冰西瓜,回之一笑,不客气地捻起签子挑了块送入口。
好冰……
谢恩那日,皇后比划着说初见邵淑她还是襁褓婴孩,她没深想,以为是亲眼所见,原来是有画像在。
前世她在宫中见过邵淑的画像,画师技艺了得,她二人容貌也酷肖,一度曾误以为是自己,直到目光落在画中人的眼睛上才回神,她二人其实又不像。
邵淑有一双杏眸,像是浸在清水里的两颗圆润黑宝石,笑起来灵动。而她却生了双桃花眼,眸色淡若琥珀,极少见,虽时常受称赞,可上一世朝中官员亦是拿此来弹劾她,还冠上妖妃之称。
若只是多年前一面之缘,这点不同尚能以事久记忆模糊来搪塞,可如今有画像,她便不知该如何辩驳了。
想过有朝一日可能暴露,却没想过会这样快……
安子夜默默再挑了块西瓜塞入口。
邵英眼观鼻鼻观心,见小丫头一脸不咸不淡吃着,不由动摇。
莫非是她多虑?
值此际,婆子端着画像折回,邵英拿在手里摊开,小丫头便也探出身子好奇望来,好似在看旁人的闲事。
见暴露,才尴尬地缩回去些许。
邵英:“……”
画像虽被妥善保管,但已有些年头,纸质些微黯淡泛黄。
画上是个襁褓婴儿,生得水灵可爱,怀里抱了只金线挑绣的布老虎。她咬着虎耳,睁大一双琥珀色桃花眼,好似与赏画者对望。
盯那双眼好半晌,邵英蓦地心头一松,笑递向身旁。
“淑儿怎么看自己还看呆了?”
“……”安子夜眨眼,掩下眸底波澜,笑着接过,“我幼时长得、皱巴巴的……”
邵英一愣,遂捏着帕子笑起来,漆嬷嬷在旁笑解释:“王妃年纪小尚不知,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等过段时日长开就好了。”
安子夜佯作似懂非懂点头,继续盯看画像。
天气炎热,困意泛滥,邵英素来有午憩的习惯,闲聊半日,叮嘱往后要常来宫里走动云云,便就此放过。
婢子送她出坤宁殿,至御花园一带,安子夜寻个理由将人遣回。
待脚步声远去,她环顾四下,挤过草木绕到假山背面,扶着山石就干呕起来。
暖风环山而过,擦过背脊时,掀动一身冷汗,激得她哆嗦一颤。
好一晌子才稍稍平复,安子夜歪着身子倚靠假山,闭眼叹口气。
没想到死过一次后,她对死竟越发惧怕,以至几块冰西瓜就能积了食。
那副画像……
前世她就向裴宁轩证实过自己与邵淑的不同,这画上婴孩绝非真正的邵淑。
画被人动了手脚?
安子夜隐隐有了猜测,歇脚后,拖着仍有些疲软的两腿往宫外走。
这一路恍惚,心绪难收,直至听见细碎脚步响她才抬眼。
却已是晚了。
人影纵奔来,狠撞上她左肩,本就虚弱的身子冷不丁失了气力支撑,踉跄着在对方的惊呼声里摔倒在地。
“啪!”
一注夹杂浓厚甜腻香的水流浇至头顶,顺着她的额鬓发丝滴落。安子夜呆了呆,看向地上的瓷碗碎片,被石子擦破皮渗出血丝的手摸向头顶,捞下一片煮得软乎乎的银耳。
“……”
忽有女子朗笑声传开,安子夜仰面,瞧见了上官宓幸灾乐祸的笑颜。
对上视线,少女仍不遮掩面上快意,只轻飘飘训斥起身旁婢子:“瞧你这笨手笨脚的,还不快给王妃赔罪。”
婢子便抱着木托假模假样福了福身。
“奴婢无心,还请王妃饶恕。”
安子夜草草打量一眼,瞧着面生,穿的并非宫装,不是上回洛府里遇着的婢子,要更强势些。
她不作声,转脸定定看向上官宓,后者笑盈盈走到跟前。
“地上脏,王妃,我拉你起来。”
可在安子夜快要搭上那只手时,上官宓忽而又轻呼缩了回去。
“啊,差点忘了,王妃身份尊贵,岂是我能随意触碰的?僭越了。”
“……”
安子夜笑笑,淡定收手,“上官姑娘还记得就好。”
她撑地而起,顾视四周。
“这个时辰,好像没什么人。”
说话间安子夜掸去身上的灰尘,拂掉发间银耳,含笑看向正瞪眼的上官宓。
眼下三伏天,又正值午时,日头最炎,无处遮阴的御花园里自是没什么人走动。
上官宓冷冷一哼。
“所以今日之事你也休想去娘娘那里告状,是不会有人给你作、啊!”
话未说完少女便被推了一把,摔进路旁的矮花丛里。
“姑娘!”
婢子大惊,可还未从惊讶里回神,也被人从后踢了一脚。
安子夜冷着脸卷起衣袖,跟在后踏入那片花丛。
艳阳灼灼的御花园,骤然两道凄惨惊叫传开。
但转瞬又陷入死寂。
恍若炽日下偶起的错觉,唯栖在树杈间的夏蝉被惊动,聒噪地鸣叫……
一盏茶工夫过。
安子夜一脚深一脚浅走出,踏上青石板小道,拿锦帕擦净掌心泥土,整了整衣裙。
身后花丛里钻出半截身子,蓬头垢面两眼乌青顶着一头乱草一脸泥的上官宓艰难拔出口里的衣团,好一阵干呕后,戳着手指气急败坏痛骂,“邵淑你个小贱人!竟敢如此对我!皇后定饶不了你!”
“你敢告状?”
安子夜歪头,想了想后又耸肩,“告了也无用,可是你们先撞折了我一条腿。”
她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腿。
上官宓瞪大两只眼,差点被这荒唐话给噎死。
“你!你!你腿好好的,何时折了!”
安子夜嫣然,“我说折了,那它就是折了,你能奈我何呢?”
话毕,她故意使坏瘸着腿走两步,才转头嗤笑一声,大步离去。
上官宓被此举气得浑身发抖。
“我定要告诉皇后!”
“姑娘不可!”
婢子花青摘去塞在嘴里的绣鞋,闻声猛坐起,“她若真装腿折了,传出去便是互殴,她是嫁了人的,大可不在意,可您是未来储妃,不能坏了名声啊。”
说完花青又捂着嘴角轻嘶。
上官宓一脸同情,这丫头不知挨了多少巴掌,此刻脸肿成猪头似的,怕是没个把月难消肿,相比起来,邵淑对她还是留了情面……
不对!
她怎么还能庆幸!
暗暗啐了自己一口,上官宓望向早已不见人影的小路,忿忿砸着地。
“给我等着!”
*
平清门前,踱步绕圈的飞萤停下,扶着马车垫起脚翘望宫门那头。
王妃留她在此,嘱咐若午时还未出宫,她好回府向王爷求助。眼下日头当中,仍不见王妃身影,莫非真是出了事?
飞萤愈想愈慌,扭头正欲回去报信,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身影。
定睛再看,小丫头面露欣喜,疾步忙迎至跟前,扶住一瘸一拐的人。
“王妃,您可算……您的腿怎么了?”
“装的。”安子夜压低声,使了个眼色。
飞萤立即领会,不再多言,扶着人上了马车。
“可是发生何事?”
一入车室,飞萤迫不及待问,又闻见主子身上传来的甜腻味,目光落于那粘成一缕一缕的发丝,“您被人欺负了?”
接过小丫头递来的帕子,安子夜神色淡淡点头,“还手了,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她虽不怕上官宓豁出名声告状,但也不愿给自己多添一桩麻烦。
擦净脸,撩开车帘往外看,马车经过一间茶楼时,她叫停,戴上帷帽走出。
紫芳斋,隆京第一茶楼,多是文人雅客出入,光是踩下马车这么会儿工夫,便可瞧见不少青年才俊。沈晴陌其实不必讨好谁,光是来这里坐坐或许就有许多收获。
她停在楼前看板旁。
板上悬有五块木牌,四块扑倒放置,另一块书了几行字。
“王妃,这些字我都识得!”飞萤指着惊喜出声,一字一字小声念,“雨点空中落,二爻腹中吞。东西飞两雀,城塌散诸侯……就是不懂何意。”
安子夜失笑,“无它,字谜罢了。”
言毕提步入茶楼。
小二见了恭敬来迎。
“屋外便是谜题?”
“是,夫人若能答出,本店会呈上一份夏日限定茶点。”小二说着将她请往旁侧早已摆好纸墨笔砚的桌子前。
安子夜未多等,拉着宽袖在纸上提下字。
“璽?”飞萤不解。
“夫人稍等。”小二拿起纸张往里走。
待安子夜同飞萤解释完毕,小二也折回,手里提了一只食盒。
“恭喜夫人。”
“多谢。”
飞萤自豪地接在手,随后又另要了一份主子素日最爱的点心。
小二笑容满面送人出门,折返时正要拿起看板上的木牌,忽地一片阴影覆下。
他抬头,却见是个小婢子,递来一张桃花笺。
“最后一题的谜底。”
小二闻言明白,赔笑,“姑娘来晚了,最后一题已被人解出。”
他示意了眼刚离开的马车,遂扑倒木牌。
少女悻悻回到自家马车前,正要禀悉,却见主子撩开车帘,显然是听见对话,定定望着离去的那辆马车。
汤秀宁扶了扶发间金簪,扬唇。
“宁安王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