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义无反顾往下落的笔尖因这话陡然卸了气势,凝片刻,竟悄无声息往回缩一寸。青年凤眸眯萋,须臾沉寂后展颜。
“既是你欠本王的债,用她人的名义算何道理?”
四目相视,安子夜想了想。
“我人都走不掉,一个名字有何紧要?”
“你人都走不掉,一个名字又有何惧?”
姑娘一时哑然。
几番僵持不下,她垂眼去望已渐凝聚起墨滴的笔尖。
若可以,她希冀这一世裴宁轩对自己一无所知。
她自是能胡诌个名字写上,可此人哪里好糊弄,纵使今日不辨真假,往后也能识破,总不能叫她日日记挂,时时警惕吧?
念及此,赶在墨滴溅落到欠条上前安子夜收笔回置,直起身四顾,目光定于书案上那方红印泥,捞过来,提起袖摆拿拇指蘸取些许,再稳稳印刻于欠条上。
青年染了淡淡惊愕的神色里,她将欠条推过去。
“指纹独一无二,比签字更具效用。”
裴宁轩敛起讶色,无奈一笑。
“即日生效。”
收起欠条,青年转脸,看向还直愣愣杵在旁侧的姑娘,挑眉示意案上那方端砚。
“砚墨。”
哪能这样快适应自己的“牛马”新身份,安子夜故意磨蹭两下,才不情不愿上手。上辈子替他砚墨,这辈子竟还逃不过此差事,她心中不禁悲凉。
偏这时,那人还故意讥讽。
“手法娴熟,想来王妃也不是头一回。”
她瞪他一眼。
青年却并不放心上,不怒反笑。
一拳落在棉花上,安子夜恹恹,懒得再理会。如此反倒叫裴宁轩也失了兴头,余光瞥向那衬在浓墨前越发显得白嫩俏生的手,顿住两息,提笔。
安子夜见此幕,忆起方才的美人图,打起精神,“王爷要作画?”
青年笔尖一滞,双眼似深潭,倒映出她的身影。
“瞧见了?”
“没有。”
低头错开视线,安子夜堪堪装了一会儿乖巧,发觉那人没气恼,又开口,“其实就看见一片衣摆,是女子的吧?哪家姑娘?”
“王妃很在意?”
她这才扯了扯嘴角,退回去。
闲来问问罢了。
裴宁轩自是没说,也并非是要作画,不过练练字,以至安子夜连唯一兴致也彻底无了。
*
“王妃?”
迷糊混沌间,听得熟悉唤音,安子夜意识渐渐清明。待睁眼,落入视野的,是弯腰关切望来的飞萤。
“王妃您醒了?”
“嗯……”她慢吞吞抬头,慵懒揉开尚未全然褪去困意的眸子,竟觉眼前景致有些陌生。
脑子还未转过弯,一声阴阳怪气问询便钻入了耳。
“日才近中,王妃这就醒了?莫非是本王的书案扰了王妃清梦?”
“……”
哦,记起来了,这是清月阁。
她素来不喜亏待自己,腿酸了便去搬来椅子坐着,手乏了就停下歇会儿,困了自是要假寐片刻。只是,好似不小心睡过了头。
安子夜彻底回神,压下心头波澜后,屈起手指敲了敲书案,淡定转脸。
“不会啊,挺好的青龙木。”
青年正一副悠闲姿态靠坐,轻易能将人看透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被盯得不自在,她正要别开眼,忽又见对方忍俊不禁。
“?”
她满脑子莫名,下意识摸了摸脸,再垂手看,指腹竟染了一行墨渍。
安子夜没好气地白了眼,别过脸叫飞萤帮忙擦净。
小姑娘看一眼主子,又望向虽笑容温煦可实则藏了一肚子坏水的王爷,不敢直言,只能攥着锦帕默默将主子脸蛋上的那只小王八给擦去。
“你怎地来了?”
“王爷吩咐奴婢将王妃平日打发闲暇的玩物搬过来。”
安子夜眼珠微转,目光越过飞萤肩头,停于方才就已瞟过一眼的小桌案上。细看来才发现,确实摆的都是她的东西。
待飞萤退开,她擦去手上的墨渍,看着那人不疾不徐驳道:“不是玩物。”
裴宁轩不置可否地笑笑,像是浑没听进耳里,起身负手往外。
“备膳。”
“……”
见主子死死瞪着王爷,飞萤好奇问:“王妃往后是要常待在清月阁?”
“可不是?谁让我签了卖身契呢。”
飞萤眨了眨眼,实不理解。可再想,却分外高兴。
饶是未尝过情爱滋味,她也知近水楼台的道理,日日相伴,朝暮与共,纵是冤家,也迟早能处成亲家,岂不极好?
小姑娘弯起眉梢,欣喜不已,安子夜一眼看透,无奈捏了捏眉心,转开话题。
“人可来了?”
飞萤霎时敛了笑,摇头。
“也是怪了,昨夜瞧分明还那样宝贝着,今日却没声儿了。”
闻言,安子夜垂覆眼帘思量。直至外头起了动静,她方站起。
“午食后,你领几人去各处寻寻吧。”
“是。”
嘱咐完,来人也恰好迈入,是叶羽。安子夜本不欲理会,打算径直离开,叶羽却紧着步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
“王妃,王爷请您去香桂堂。”
“那又是何处?”
“每每要在清月阁待上整日,王爷都是在香桂堂用食。”
安子夜脚步一顿。
“你家王爷连吃饭也要我伺候?”
叶羽忙垂首,不作应。
知晓为难叶羽也是无用,她只好让飞萤先行回,自己则跟着往香桂堂去。
*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安子夜攒了一身疲惫踩着夏日余温回到镜霄苑,彼时得知飞萤还未归,便叫念春去备些饭食来。
裴狐狸不贪口腹之欲,饮食偏素淡,饭桌上还时不时给些闷气受,她跟着就没能好好吃上几口。午后又伺至今,此刻除了乏,便是饿了。
等饭食的工夫,她在廊下偷闲。
橙霞漫空,夜幕将落,早早携了凉爽的晚风迎面拂来,倒也颇觉惬意。
她先等来的并非让人口舌生津的食香,而是一阵急切脚步响。
“王妃。”
飞萤可算归了,脸色却不怎地好,“人是找到了,可……”
残阳湮于眼角,安子夜凝眸坐起身。
抵至医馆时,小少年正平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浑身没剩一片好皮肉。
细瘦如柴、似镜霄苑墙角那根细竹竿的胳膊爬满乌青,早已辨不得原本肤色,紧贴骨头深凹下去的胸前、腹部尽是片片被拖拽擦烂的伤口,腿也折了,绑上了木板,又青又肿的脸险些叫安子夜没能认出。
人是醒着的,却没什么神气,呆呆望着屋顶,宛若被抽走了魂儿,便是她们走近也毫无觉察,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安子夜扫过那些伤处,沉了脸,飞萤见状低声禀:“是在南二街一条深巷里找到的,当时人已遍体鳞伤晕死过去,奴婢便先让人将他送来医馆。”
“汪!”
怀里本在熟睡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识得主人,高兴吠了两声。小少年此时终于有反应,眨了下眼。
安子夜将狗抱到木板床上,小家伙伸舌舔了舔主人的脸,呜呜低唤起来。
小少年苍白的嘴角扯开笑,伸手去安抚。
“大黄……没事,我不疼……”
“这是你起的名字?”
“嗯,以前……北偏街有家卖馄饨的,总受恶霸欺负……他就养了条大黑狗,大黑狗叫起来比恶霸还凶,恶霸就不敢来欺负了。我想大黄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再没人敢随便欺负它。”
小少年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望来,“姐姐……谢谢你帮大黄治伤,还救了我,看病钱我以后一点一点还你好不好?”
安子夜颔首。
“你可喜欢吃馄饨?”
小少年错愕片刻,吞咽一口,有些许难为情,“没吃过……不过我日日都能在街上闻见馄饨香,肯定好吃。”
“是吗?我还未尝过南乾的馄饨呢,眼下饿了,格外想吃。”她弯下腰,浅浅笑开,“既然你也想吃,那我再忍忍,待你养好伤,我们带着大黄一起吃,可好?你定知道哪家馄饨做得最香。”
小少年想良久,抬手指向她身后的飞萤。
“还有这个姐姐,我请你们吃。”
安子夜弯起眸子,“好,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大石……姐姐叫我石头就行。”
石头的伤极重,若非送治及时,胸前重创是会要了他的命,可即便如今捡回命,左腿大抵也要留下顽疾。
安子夜将人留在医馆养伤,大黄也伴在身旁。
离开医馆时,天已黑沉,再路过街拐角已闻不见热腾腾的馄饨香,撩开车帷,只能瞧见店家忙碌收摊的身影。
“王妃想吃馄饨?”飞萤问道。
她笑摇头,落下车帷。
“回府吧,已叫念春备好饭食了。”
约摸是吃得晚,又饿得凶,便也吃得多了些,是夜她辗转难眠。眼前时而是石头躺在冰冷木板床上伤痕累累的可怜模样,时而又是前世她被捂着嘴拖出惜光殿的可悲之景……直至无端记起白日裴宁轩的那番说辞。
夜深了。
一声嘶厉蝉鸣破开窗,击碎屋内静寂,安子夜猛然从床榻间坐起。
“不是,我非善人,他也不是好茬儿,都装什么实诚人呢?”
那钱,还不是想用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