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圈里打转数年,沈晴陌早已看清,无人会比官宦子女更清楚官商贵贱之分,可饶是如此,她们仍可逼迫自己接纳她,一面心安理得自她这里捞好处,一面戴稳“清高”面具,假意看不懂她真正所求,甚者,高高在上对她之求付上一通批判。
像眼前女子这般,看出她怀有意图却浑不觉不妥的,是头一个。
然,沈晴陌仍不敢掉以轻心。
她赔笑,“王妃怕是误会,民女不过是那日撞见王妃,觉得颇有眼缘,斗胆想和王妃交个朋友。”
“如此?”安子夜眉眼一弯,“哪种朋友?知根知底知好歹的,还是利益互换谈生意的?”
沈晴陌攥紧帕子,沉默良久。
“试问王妃喜欢哪种?”
“我不拘,都行。只不过,前者可不是这些个冰冷物什能换的,后者……随时能聊聊。”
少女领会,坐于客椅的身子终于板正了腰杆。
“好,我们先谈后者。”
飞萤烹好一壶君山银针,得主子示意,领了沈晴陌的婢子退至门外。
脚步响歇了没多时,甘甜茶香已顺壶嘴儿溜出,攀着滚滚热气四溢开,很快占领屋子角角落落。安子夜轻嗅一口,端起摆在小几上的橙黄明净茶汤,细白食指绕盏沿打着转,听得入神。
据沈晴陌所言,她费尽心力讨好上官宓,是为一个与士族联姻、有朝一日摆脱商贾身份的机会。可惜,迄今银钱散去不少,却顶多换得偶尔陪她们参加些宴席,本也算个契机,偏生贵女们矜持,哪怕撞见才俊,不是绕道就是飞快离去,沈晴陌是同行者,自然也不容她越矩。
“不瞒王妃,我曾想过悄悄使些手段,可上官宓眼尖,稍有察觉便来敲打,恐我会污了她们清誉。”
安子夜垂眸一笑,吹了吹滚烫的茶汤。
“其实这担忧也在理。”抿口茶,她润了润喉,视线投望去,“沈家家大业大,你是官绅士族眼里的一块肥肉,若让人说媒许亲,未必寻不到好人家。”
“那就得给人做妾。”沈晴陌无奈挑眉,“王妃生来尊贵,不必考究这些,大抵不知越是门楣显耀,才越是讲究门当户对,正妻之位必定留给同等家底的姑娘,唯妾室才会考虑商贾之女。可我不愿为妾,况且,能纳妾的男子又有几个值得嫁?”
她就算再想踏入士族大门,也不必这般委屈了自己。
听了这番,安子夜沉思,大概也摸个明白了。
“你要找的人,恐怕隆京也没几个。”
眼下稍有家底和门望的男子就没几个不纳妾,况且即便议亲时应允,也难保日后不会背信,信什么也莫信男人那张嘴。
显然沈晴陌对此也早有准备,闻言压了压眼帘,虽有失望,好在不多。
“说来,你为何寻我?我与上官宓,你必然只能择其一,那边可是整个贵女圈子,这选择未必划算。”
“不!很划算才是。”到底是商人血脉,谈及生意,少女眼底生了彩,“王妃眼下是能压过上官宓的,至于将来,谁又能说得清呢?且我若选她,就得继续养十几人,这边却只用孝敬王妃一个。”
最重要的是,沈晴陌自诩看人准,那日在洛府,她便直觉这位王妃实则比瞧着要好相处得多。即便最后事不成,能交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不知沈晴陌所想,安子夜明亮的眸子眨了眨,不由失笑。
这般算来,钱财上确实划算。
“放心,我无需你孝敬。可让我从现下的士族高门里给你挑一个,也实属难办。若说起人品好不趋炎附势、当下是布衣可很快要走上仕途的独身青年,我倒是能帮帮你。”
沈晴陌抬头,“即将春闱的学子?”
“不错。”
“我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稍有名气的早已被人选中,放榜后功名在身的,更是一溜子只挑官家女儿,怕是行不通。”
“我既如此说,自然是能帮你寻到。可你需想好,我担保你比隆京任何人都要先一步挑中这块璞玉,但能不能攥住,是凭你的本事,沈姑娘考虑清楚了再答复。”
“不必考虑,我答应。”
南乾鼓励行商,但商人地位仍低,沈晴陌想跻身士族一举能理解,为达目的甘愿忍辱也叫人刮目相看,如今决事豪爽,更在安子夜这里添了好印象。
“离学子入京尚有数月,你需耐心等。”
这般,她才满意地下床榻,至桌前合上锦盒,纤纤玉指不重不轻敲击在盒盖上。
“你所求我记下,接下来说说我的?”
沈晴陌一愣,遂认真点头。
“很简单,我要知钱十一的下落,准确说,我要见他。”
“钱十一?那位做天下生意的钱十一?王妃是要问他买东西?”沈晴陌蹙起眉,“可他素来行踪不定,说什么做生意凭缘分,无人知其去向,只怕不好寻。”
“那不过噱头罢了。”安子夜莞尔转身,“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是个商人,要做生意的,岂会真的无踪影?你不知,沈老爷未必也不知。”
沈晴陌暗思忖,深以为然。
“好,王妃放心,我定给你带来好消息。”
*
沈姑娘离开时,飞萤觉得,镜霄苑也跟着丢了几分珠光宝气,肉眼可见黯淡了。她再回头,往那方小桌上一瞧。
桌上空荡荡,飞萤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安子夜将这幕瞧个正着,被逗笑,“早知你是个小财迷,我就该问沈姑娘留下一件。”
飞萤脸一热,悻悻为自己辩解:“不是奴婢贪财,奴婢只是想着,若留下那些再拿出去典当了,王妃要付给铁铺子的钱可不就有着落了吗?”
“……”安子夜笑意顿无。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连看书的心情都蔫了。
这些日和飞萤连夜挑灯清了清账,眼下能拿出手的现银有零有整算起来统共一千六百二十三两。典当首饰吧,好歹是王妃,总得留几件像样的撑场面,余下怕只能换个几百两。嫁妆虽多,却是在账房锁着,钥匙又被顾嬷嬷攥在手,她不好动那主意。总之,是横算竖算也填不上三千两的债。
安子夜背着手又在屋里打起转,直至将飞萤绕得晕沉沉,方灵光一现。
“今是几号?”
“五月三十。”
“明是月初?”
“对啊。”飞萤不解,还欲追问,却陡然思绪通明。
“月例!”
初来乍到,王府里从前又无别的王妃,没个参考,是以安子夜也难料自己能领到多少月例,但还是怀着期望睡了个美觉。
翌日睁眼,天已全亮。
她不耽片刻,急急钻出被褥,趿了绣鞋飞奔到外间。
刚走出没两步的飞萤听动静折回,就见主子一把掀开桌上盖住木托的红绸布,正兴冲冲数着银子。
“五、十、二十……就、就一百五十两?”
“其中五十两、还是要给院中婢子小厮们分发的月钱。”飞萤放低声,似不忍说出真相。
安子夜无言,看向屋外,天空分明湛蓝晴朗,她却觉有磅礴大雨砸在了心头。
“其、其实也有好事的,您看,奴婢还特意多要了包腊烛。”飞萤指了指那由一包变两包的腊烛安慰她。
安子夜轻叹,陡然好奇,“裴、王爷能领多少?”
“不知。”飞萤摇头,又转念想,“王爷……拥有整个王府?”
“啊……也是。”
安子夜捂住受伤的心口,扔掉红绸布,转身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飞萤跟在后,看着那一动不动鼓起的小山丘,犹豫地撩起帐子一角。
“王妃,方才领月例时,顾嬷嬷特意和奴婢说了,银钱有多少,那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
被窝里的人懒懒“嗯”一声。
见主子还没听明白,飞萤只好红着脸继续往明了讲,“所以,王妃您若能去王爷跟前说说,兴许有转机。”
这回,被窝里的人沉默了。飞萤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再有动静,以为主子不愿,就要落下纱帐,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却悄悄露出。
“那要怎么做?”
“简单啊。”飞萤一本正经复述起顾嬷嬷的话,“王妃打扮得好看些,端一碗吃食,去了清月阁后对王爷笑一笑……”
话未说完,一个软枕先朝飞萤砸来,安子夜凶巴巴坐起瞪着她。
一个时辰后……
安子夜一身娇俏站在了清月阁前。
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就是过来谈涨月钱的事嘛,有什么可觍不下脸的,只要莫失了分寸和底线……一番天人交战后,艰难迈出两步。
骤然,一道黑色身影先闪到前头。
安子夜细看,不是叶羽是谁?
来人也瞧见了她,视线相接,二人互相看向对方手里端着的汤盅,心照不宣。
叶羽朝她恭敬地点了下头,便如黑蛇一般呲溜抢先钻进了清月阁。
安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