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草木生香,一阵风卷过桃树,落下几片花瓣在经过的花轿顶部。
那花瓣很快被颠簸的花轿甩下,不知被谁踩到了鞋底。
郑若云坐在花轿上,红罗覆面,手持绢扇,端得是一副庄重的模样,但那婚冠上垂下的珠翠噼啪作响,一如她此时稍显忐忑的内心。
自古出嫁只有欢喜着愿意的,或是不愿逃离的,大概是未曾有人同她一样,怀中揣着和离书坐在这花轿上的。
随行丫鬟在窗畔隔着帘子同她说话,大概怕她逃离或是闹出其他什么事,话里话外都是替她那夫君说话的。
“小姐不必忧心,奴婢替小姐看过了,姑爷骑在那高头大马上,看着果然是一表人才。他才弱冠之年,就做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可谓是前途无量,小姐跟着姑爷,以后那是享不尽的福。”
“享不尽的福?”郑若云多少觉得可笑。
“若是真是享不尽的福,他这婚事也不会拖到弱冠之年才由皇帝定了。”
京中人皆知,大理寺卿祁开霁俊美无俦,又年纪轻轻就坐到那个位置,确实可谓是前途无量,但他家里的情况又实在是复杂。
他有个相当强势的娘,当年她男人去青楼,这种放在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她硬是拿着绣花鞋追着打了二里街,轰动一时,直至今日仍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而她不以为耻,反而高调和离,放话说自己眼里揉不得沙子,以后想进她家的门,也要按她的规矩来,不然就是一样扫地出门的下场。
这种强势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有她这样的人在,但凡有选择的,都不会将女儿嫁入她家活受磋磨。
丫鬟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事的,登时便有些哑口无言了。
但很快,她便又说:“二小姐得了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夫君,已算是命好了,人生不过是知足常乐,还望您明白。”
“我命好?”郑若云惊讶。
“自然,月余前,您可还只是个小仵作,比奴婢只怕是都不如呢。现在奴婢却伺候着您,真真让人羡慕了,怎么不算命好?”
郑若云攥紧了手中的绢扇,淡淡说:“可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身份,只想要当一个简单的仵作。”
这话不作假,她自小跟在仵作母亲身边,深受她熏陶,耳濡目染间,她并不觉得这行有什么不好的。她踏山川、尝百草、识药理,见死尸、辩尸状,也亲手解剖,学真正的本事,以让蒙受冤屈而死之人“开口说话”为己任,以为他们求公道为准绳。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亲人突染风寒撒手人寰,整个过程快到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不信有那般学识的人会因一个风寒便病逝,她熟知药理和各种知识,也尝试着去分辨,但不知她学艺不精或是事实真是如此,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只得忍着悲伤,将人下葬,入土为安。
而她正烧着纸,便有人找上了门。
“你说我是端王府的庶女?”郑若云觉得非常的荒谬,不敢想她这样的平民是如何同端王府扯上干系的。
“是的,你的母亲之前因一些意外,从端王府离开了,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端王日日思念她,直至最近才打探到了消息,本已是快马加鞭差人赶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言毕,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而说:“你母亲之前同端王情谊深重,希望你能认祖归宗,也让她能入王府的祖坟,以求得下一世能和端王再续前缘。”
郑若云看着对方的表情,她能轻易分辨出来对方是在说谎,悲伤也只是停留在表面。
但她想到之前母亲仅有几次提到父亲,确实是一副怀念的样子,他的话或许并非完全不可信。
退一步讲,端王府上的人也犯不着骗她这样的人,犹豫之下,她听从了那些的安排,来到端王府认祖归宗。
而这个过程中,她甚至没有和端王、那个她名义上的父亲见过面。
这多少让她有些怀疑起那些人话的真实性。
不久之后,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那些人才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二小姐,端王念你在外这么多年没人照顾,只能可怜见的当一个仵作,便给你许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新任的大理寺卿祁开霁,可谓是前途无量。”
祁开霁的名声,饶是郑若云在乡野也听过。
旁人的嘴里皆是不好的名声,什么过于古板,和之前只负责审案的大理寺卿不同,他会亲自去案发现场查看。所以他身上能闻到死人的尸臭味
这传言一出,哪个深闺少女又敢嫁给他?再加上他家里复杂的情况,就一直拖着没有成亲。
当然,郑若云身为仵作,知道这些传言是假的,别说只是去现场查看,就是仵作,只要防护和清洗得当,身上也是不会有尸臭的味道的。
仵作的鼻子要非常灵敏,有时候需要他们去辨别各种味道,要是整天被身上的尸臭味干扰,导致闻味道失真,那问题才是大了。
因此,虽然旁人都诟病于祁开霁亲力亲为的行为,但郑若云倒是对此很有好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愿意不清不楚就嫁给他了。
她清醒知道,若是真是好事,是不该落到她身上的。
左右打听下,果然。
端王最疼爱的大女儿被指婚给祁开霁,她不愿意,闹了个天昏地暗,与人珠胎暗结,私奔去了。
这门亲事是皇帝指婚,必然不能将实情说出去,于是他们就想了个绝妙的主意,让郑若云替嫁。
到时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说她是二小姐,减轻责罚。
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利用。
她出离愤怒:“将母亲尸骨还于我,从此后我们便一拍两散,在外我绝不会说我是端王府的庶女!”
之前和蔼可亲的管家老神在在:“这可由不得你了,尸骨已经入土为安,惊扰了她事小,惊扰了列祖列宗可就是大罪过了。”
“当然,你可以选择一个人离开,只是之后葬在土里的尸骨会不会出现在乱葬岗,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郑若云攥紧了拳头,可她知道,生气并没有用。
她冷静下来:“好啊,我嫁。等到见到了大理寺卿,我就将一切如实说明,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我也没什么念想了。”
这幅态度还真是唬住了那些人,毕竟嘴长在她身上。
于是商议之后,他们答应,只要事情不败露,洞房那天夜里她就可以提出和离,他们会帮她促成这事儿的,到时她便自由了。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便同意了下来,却也时刻打着事情败露或者对方不遵守协议下鱼死网破的心思,自然是紧张,也期望着事情能顺利,祁开霁不会发现这些事。
花轿停了下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燃放着,震着她的耳朵。
郑若云知道,这是已经到了地方,提了提精神,搭着丫鬟的手腕下了花轿。
她能看见的只有被红色覆盖的一小方天地,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便学着曾经见过的那样,将绢扇换到一只手拿着。
她仔细听了听,朝着新郎方向伸了手,等着他来牵她的手。
对方的手伸到了他身前,祁开霁愣了下神,桃红也愣了神。
她冷汗一下便下来了。
身为大小姐身边的丫鬟,不管她作何感想,心中都是不希望结亲出什么差错的,而给她说了那么多规矩,却还是出了纰漏。
她难免在心中暗骂了句,快步走上去,想要将红绸塞到郑若云手上的同时,还能提点她两句。
祁开霁看着伸到面前的柔夷,皱了皱眉,在桃红上前时,用眼神制止了她,然后牵上了郑若云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
他没牵过女人的手,本以为会抵触肌肤相触的感觉,但出乎他意料,并没有如此。
并且,他敏锐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妻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她的手肚有软茧,并不是世家女那种提笔磨出来的,倒有些像是长时间拿着什么器具。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她有着什么喜好。
郑若云被拉着,对方的体温透过相牵的手传递过来。
他的手掌非常大,她疑心是否能将她的两只手都包起来。
但这并没有给她安全感,看不见的感觉还是有些太糟了。
她缓步走着,又缓步跨过了火盆,对方并没有催她,只是强而有力地托着她的手掌。
来到大堂前,喜婆唱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词,郑若云多少有些恍惚。
这样就礼成了吗?
周围很是安静,同她看过的许多结亲并不相同。
这也不奇怪,男方这边都是朝廷命官,加上祁开霁的性子,大庭广众闹不起来,女方这边则是都担心事情败露,提心吊胆没心情庆祝,也就形成了这样奇怪的场面。
“送入洞房——”随着媒婆长长的一声,鞭炮声起,才算热闹了些。
郑若云被下人扶着,往洞房走。
经过祁开霁时,她扭过头,悄然说了句:“夫君,还请早些回来,我有事相商。”
她离开后,大堂内便开始了不算热闹又有条不紊的恭喜和敬酒环节。
祁开霁不紧不慢应对着那些人,在游信然和陆淮来到他身边时,脸上才露出了些笑意。
两人职位都不算高,但却是从读书时便陪在他身边的朋友。
两人排在最后敬酒,后面没人,便开始了揶揄。
“恭喜祁兄抱得美人归了!不过听过这大小姐从小便娇生惯养的,脾气不太好,你以后要多担待些,总归两个人过日子不是?”
听着这话,祁开霁的嘴角拉平。
“娇生惯养未免说轻了,只怕之后家中是没有安生日子了。”
两人本想安慰什么,却又想到她曾经干的那些事,心有戚戚然起来。
“之后喝酒需要我们,随叫随到!”两人拍着胸脯保证。
谢过两人的好意,又聊了几句后,他便起身,告了离开。
郑若云离开前让他早些回去的话,他听见了。
远离了觥筹交错的场面,祁开霁按了按额角,清醒了些后才推开门走进屋子。
屏退了下人,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秤杆,挑开了盖头。
他愣住了。
早就听说端王府的嫡女行事嚣张跋扈,长相艳丽勾人,才能引得许多人替她收拾烂摊子,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盖头下的人眉眼秀丽清纯,额间花钿更显绝色,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传闻中跋扈的影子。
祁开霁愣了下神,但很快便转开了眼睛,在椅子上坐下,淡声问:“你让我早些回来,有何事?”
“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怕喝多了不好商议。”
郑若云放下绢扇,不再伪装。
她从床畔起身,坐在了祁开霁对面的椅子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请夫君同我合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