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心神俱震,满目酸涩。
她一路走来,听的都是别人所说的崔冶,人人说他出身显赫,少年成名,无数热血男儿学他弃笔投戎,人们对武将粗莽的印象渐有改观,饶是他被官家囚禁在郁孤台长达八年之久,朝中还有陆鹤闻这样的人为他扼腕惋惜。
她想过无数种情形,但万万没料到,她的视线越过高高的灰白色围墙,看到的是一个满头银丝的男人形如枯木的躺在榻上,若不是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个死人了。
饶是如此,他的眉目依旧深邃挺秀,漂亮的不像话。
她本是想叫他开门的,可此刻也不好贸然开口,生怕惊扰这块易碎的琉璃。
阿嫣敛眉思索片刻,决定自力更生。
她生性喜洁,不肯直接将纤纤素手撑在布满灰尘的墙头上,而是将袖中的锦帕掏出来平铺在上面,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手覆在帕子上,寻找着力点。
好在她自幼习舞,身子轻盈,脚下蹬着树干,双手用力一撑,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墙头,她左右看了看,见不远处的围墙上有下到院子里的蹬头,便知他不是单单针对她,而是从不给任何人开门,那蹬头大约便是守将们翻墙进来时落脚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心里有些发颤,好在腿脚还算稳当,缓缓踱步过去,蹬头之间的距离有些远,适合人高马大的男人,于她来说有些吃力,但问题不大,只是落地的姿势兴许有些狼狈,她暗中比划了比划,有了把握,这才下去,心想落地的姿势一定要美美的。
就在她将要转身往地上跳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惊的她险些失手滚下去,好在补救及时,她以一种十分怪异且曲折离奇的姿势落了地,窘迫的快要哭了,顿了顿,她收起脸上的懊恼,露出一个温暖且灿烂的微笑来,转身问道:“官人,你醒啦?”
倏然之间,四目相对,两厢无言。
榻上之人挣扎着坐起来,沉静的看着她,并不说话。
阿嫣不指望他,自己主动介绍道:“我是你的新媳妇,阿嫣。”
他枯坐着,身形瘦削,像一座嶙峋的青山:“崔门无喜事,姑娘来错了地方。”
阿嫣是有心理准备的,自己这尴尬身份,他不认,很正常,慢慢来嘛。
她并不纠结他的冷言冷语,只拾步向前转移了话题,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躺着?身子如何了?”
话音未落,她一眼瞥到旁边石案上的粗陶碗,里面盛有满满的黑褐色的药汁,可见他还未曾吃药,她走过去,一摸碗身,果然冰凉冰凉的。
她皱了皱眉头,这药凉成这样,如何能吃,于是四处瞧了瞧,也没生个火堆或是炉子什么的,连个热药的地方都没有,境况还真是凄凄惨惨啊。
她从院子里寻摸了一会儿,终于从堆灰的角落里提出一个黑漆漆的炭炉,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生过火,也不知这玩意儿能不能用?!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没炭啊!别说是炭,连柴火和火折子都没有,真的是……
阿嫣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提来的大包小包还在门外,那里面有热粥,药没有办法热,先给他喝口热粥垫垫肚子吧。
直到她走到院门处才发现门栓是用铁汁浇筑死的,原来不是他不给她开门,而是无人能打开这道大门,他是被官家囚禁的,是在坐牢!
“……”阿嫣转身走到崔冶跟前叉腰叹了一口气,低声细语道,“抱歉,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外面的包裹里有滚热的腊八粥,但……要是吃到且得费一番功夫,你稍微等一下,我来想办法。”
回应她的是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听得阿嫣心里紧揪揪的。
良久之后,就在阿嫣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开口说话了:“你不该来这里的。”
阿嫣闻言,塌下肩膀来故作轻松的说道:“不瞒你说,我还挺怕死的,不敢得罪君父。”
崔冶没再说话,翻身躺下,满头银丝被风一吹便乱了,胜似北境的雪,清冷又孤寂。
他身上盖着一袭极薄的毯子,并不能御寒,阿嫣仔细看着他背过去的身影,突然红了眼眶,她一时辩驳不清到底是何种哀愁能染白一个少年将军的头发?细细数来,他今年也才二十三岁啊。
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不是季相公的亲侄女,否则她早就无地自容了,哪里还能直挺挺的站在这儿。
她解下披在身上的莲青如意纹一年景羽纱面白狐裘里子的鹤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还贴心的为他掖了掖缝隙,忽而她手中动作一顿,摸到了一块坚硬且冰冷的东西。
她垂眸,他抬眸,琉璃浅影,秋水剪瞳,恍惚间没来由的怦然心动。
“哭什么?”他呢喃低语,“可怜我?”
“被落梅迷了眼睛。”她一本正经的说道,“活人不需要可怜。”
他那么骄傲,哪里愿意让别人可怜?!
那薄毯之下,是束缚了他八年的沉重铁索。
阿嫣无比庆幸今日是自己一个人来这里的,再没有旁的人看到这一幕,也就不知他们像拴狗一样拴住了一个少年将军,拴住了他的意气风发,拴住了他的踌躇满志,拴住了他的文韬武略,亦拴住了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她本来打算带着陆鹤闻和李丰来的,崔冶在成亲当日没出现在喜堂上,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到时候崔冶是真病还是假病无人会探究,就怕有心人参他抗旨不遵,目无君父,到时候崔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徒惹官司。
今日崔老夫人虽然待她面上和善,那是老夫人的教养好,只是面上过得去,并不是多认可她这个人,毕竟她名义上的伯父季隆文将崔家搅的家破人亡,两家是有疙瘩在的,怎会轻易消除?!
是以此时由她出面解释崔冶为何没出现在婚礼上,最有说服力,这也是她着急来见崔冶的原因,她若想在崔家立足,得交一份拿得出手的投名状才行。
若是嫁过来的是参知政事季隆文的亲侄女,或许会在娘家与夫家之间摇摆不定,但阿嫣不会,她本来就是个挡箭牌,必须选一边来站,她也只能站在崔家这边,毕竟爹娘伯父伯母都是假的,可夫君是真的啊,无论崔冶认不认!
阿嫣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只存在于崔冶还活着的时候,否则,她一介风尘女子,命贱如草芥,谁会在意她的死活?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是什么下场,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待崔冶好,自己才能活的更好,夫妻一体,她对他的苦,感同身受,正因为如此,她内心才会如此难过,也庆幸自己没将之前的打算说出口。
她不会再去劝说崔冶与陆鹤闻等礼官见面以此打消朝廷的疑虑,她不会将崔冶所剩无多的尊严奉到别人面前,任人践踏。
如何消除别人借机参崔冶的隐患呢?
阿嫣的目光落在那碗冰凉的汤药上,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她在庭院里发现了一只用来运送东西的吊篮,也不知是谁留的,不过这大大的方便了她,有了这玩意儿,她留在院子外面的大包小裹就可以运进来了。
她将吊篮的绳索扔出院外,墙上的蹬头位置有些高,她略微比了比,需要助跑一下借力一跃才能跳上去,她从小习的舞不管用了,需要用到阿娘生前教给她的剑术步法。
她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又跑又跳的样子映入身后之人的眼帘,他晦涩且讶异的看着她纵身一跃跳上蹬头,不禁一怔,这蹬头普通人上不去,除非有武艺傍身,一想她出身季氏,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河东季氏以武称家。
阿嫣忙活了半晌,终于将东西全都运了进来,她将腊八粥倒入碗中,递到他跟前,久久不见他接过去。
她拿汤匙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他不带张嘴的。
“祖母起早贪黑熬的,十分软糯可口。”为了劝他喝下,阿嫣说瞎话不脸红道,“你不吃岂非不孝?”
崔冶死气沉沉的眸子转了转,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挣扎着坐起身来,也不用她喂,自己接过碗来将腊八粥一饮而尽,这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大概还不知道祖母不善厨艺从不下厨这件事呢。
这时围墙处传来响动,又有人来了,是郁孤台的守将来送药。
那守将沉默着放下药碗便走,阿嫣忙拦道:“军爷,给他诊脉的郎中呢?”
“郁孤台军营里的老军医刚刚过世,这里离内城又远,一时也请不到什么郎中,崔副团练使这是老毛病了,有现成的汤药,吃了就不痛了。”那人一板一眼的解释道。
原来崔冶身上还有挂职,是阿嫣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抬眸又问道:“他怎么了?”
“腿上有旧疾,犯病的时候不良于行,冬天过去就好了。”守将回道。
“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把他放在外面了?”
“他自己要求的。”守将也很不理解崔冶的行为。
阿嫣眨了眨眼睛,眸底闪过一丝疑惑,她顿了顿又问道:“既然他不良于行,可否请军爷通融一下暂且解了他的锁链?”说着,她摸了两片金叶子暗中递了过去。
守将眼疾手快的将金叶子敛入袖中,回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回头询问一下上面的意见。”
“有劳了。”阿嫣点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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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