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罪臣之子后 第1章 第1章

定嘉二十四年，临安城，冬月，雨雪霏霏。

丽正楼下，宰执百官立班，不远处华盖如云，三声鞭响后，圣驾在宫乐的陪伴下姗姗而至。

礼官站于汉白玉阶前提声唱道:“要令祭泽方国，先示尧民肆罪恩！”

阿嫣脸涂重彩，腰系碧绸，在礼官声落之时立马随百艺人冲向空地处的那根五丈长的竹竿，竹竿顶处置有白玉盘，盘中立金鸡，衔红幡，幡上书曰:皇帝万岁！

盘底以红彩索悬于四角，重彩碧绸的百艺人俱都奔向红绸所在的地方，谁先执金鸡便可山呼万岁谢恩领赏，这活儿先前是教坊司的，只是定嘉初年官家散了教坊司，这活儿便由各勾栏瓦肆承了下来，今年刚好轮到春风楼。

眼瞅着要进腊月，前些年朝廷吃了不少败仗，朝中一向愁云惨淡，近些年来季相公一直主持与北凉人和谈，今年末终于有了眉目。

以朝廷向北凉称臣纳贡为代价休止兵戈，北凉人也答应放还随太上皇北狩的贤太妃娘娘，也就是官家的生母，官家大喜过望，决定于年末最后一个天赦日登门肆赦，推恩百姓。

临安百姓莫不跟着一起欢喜，朝廷颓靡多年，终是见着一件乐事。

阿嫣没空想这些，她身为扬州官妓，目标只有执金鸡，只要她能抢到金鸡叩谢皇恩，便可获得一个赦罪名额，她乃犯官之后，很需要这个名额！

能堂堂正正活着，谁愿在秦楼楚馆中消磨青春？

然而，如她这般想的百艺人不在少数，竞争也异常激烈。

阿嫣才将将年满十五岁，正是身轻如燕的好年纪，在众多各具绝活的百艺人中穿梭亦来去自如，她自幼修习绿腰舞，此时左右腾挪像只轻快的游鱼。

只是争攀立竿的过程中，单单是身姿轻巧是完全不够的，甚至有可能还会是劣势，因为有不少会武的男百艺人爬不过身姿灵巧的，还拽不过吗？他们不需要爬多快，只需要把自己前面的人拽下来即可。

阿嫣看着不少年轻伎人被人从下面拽扯了下来，摔到冰冷的地面上哀声呼痛，她万分小心，在冲向金鸡盘之前给自己鼓足了气，心中暗暗叮嘱自己必须一气呵成，不给他人钻空子的机会。

她的爬速足够快，数个想对她下黑手的百艺人皆被她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眼见就要碰到金鸡盘了，她忽而听到身侧传来一道略微沉滞的呼吸声，几乎在一瞬间她感到腰间袭来一记重重的掌风。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双手着力在竿体上，身下一个腾空，腰间猛然向上翻转，整个人倒立在数丈高的竹竿上，险险避开了那一记毒掌。

底下的百姓并不知其中凶险，还以为是既定的杂戏表演，皆拍掌欢呼道:“好！好啊！”

阿嫣:“……”她望着数丈之遥的地面，手臂微微发抖，心里不可控的发瘆，她连忙闭上眼睛，狠狠的想着即将到手的赦罪书，就在此时，掌风又接二连三的袭来，她左右腾挪，躲开攻击。

底下百姓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阿嫣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高挑的，却无论如何也不如成年男子威武雄壮孔武有力，她能着力的只有那根竹竿，攻击她的百艺人身材十分魁梧，她虽在他上面，却并不占上风，只能通过灵巧的身姿勉力支撑着。

就这样放弃吗？绝不！

若这次赦令原榜上没有她和弟弟小满的名字，这将是她们姐弟俩唯一挣脱泥淖的机会，在她的心中从没有放弃一说。

那个频频攻击她的百艺人见迟迟得不了手，也恼羞成怒了，不由威胁道:“好俊秀的身姿，不过，你今天遇到的是我！”

阿嫣认得他，这是个耍猴戏打猴拳的，他自己的身段也异常灵活，她对上他并没有沾什么便宜，可，那又如何呢？打不过还拖不过吗？

在二人争斗的时候，后面也渐渐的有人爬上来了，竹竿就那么大，你不干掉前面的人是很难拿到金鸡盘的，那个壮汉底下的人开始攻击壮汉。

阿嫣瞅准机会，双手一撑，凌空一个翻身，双脚脚尖堪堪捞起金鸡盘，与此同时壮汉眼见着金鸡盘要落入阿嫣手中怎肯甘心？

他蓦然伸手去抢，却不料阿嫣将被脚踢起的金鸡盘牢牢抱在怀里，她顺着竿头绑着的红绸子顺溜而下，与那壮汉的的掌风堪堪错开了一寸的距离，好险！

阿嫣得意一笑道:“承让！”

壮汉回过神来再去攻击却已经迟了，阿嫣早抱着金鸡盘顺着红绸缎滑下去了，他却是不敢的，红绸子可接住一个年龄少女，却万万承受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他如法炮制她落地的身法，只会被摔成肉泥！赦罪的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可气可恨！

阿嫣手执金鸡盘，凌空如仙如鹤，美的摄人心魄，她顺着红绸滑下，底下的百姓也跟着欢呼雀跃，着地的那一刻她的心终是踏实了。

她将金鸡盘举过头顶，崇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平身吧。”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哪里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官家早就打道回宫了，此刻立于丽正楼前面的不过是个小内侍，替官家赐她平身而已。

底下的百姓听到她的声音，抚掌感叹:“竟是个女郎，稀奇，稀奇。”

礼部的亲随官过来问道:“是要绫罗银碗，还是别的？”

“妾身求一赦罪书。”阿嫣将金鸡盘高举，不卑不亢道。

“这并不明智，万一尔的名字在原赦榜上呢？”礼官提醒她道。

“大人，妾身还有个亲弟弟。”阿嫣解释道。

礼官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尔乃犯官之后没入贱籍的，尔父姓甚名谁？”

“先父乃镇江府宣武军校尉杨先。”阿嫣自报家门道。

礼官刚要记录，却被一旁的同僚扯了扯袖子低声提醒道:“且慢。”

阿嫣见好不容易争得金鸡却徒生变故，心内猛然一紧，膝盖处被消融的冰水一沏，又冷又麻，难受的厉害，她的目光落在泥泞的青砖上紧张的不得了。

那礼官不紧不慢的问阻拦他的同僚道:“李大人这是何意？”

那李大人悄悄附在他耳旁道:“镇江宣武军里收容了不少先前靖威军的兵将，这女郎被没了贱籍，她父亲所犯之事可千万别和那人扯上关系。”

李大人点到为止，那礼官却在寒冬冷雪凄风中，被生生的吓出一身冷汗来，他转头欲赐些实物给阿嫣了事，毕竟谁胆敢和逆贼扯上关系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嫣见礼官要敷衍了事，不禁有些焦急的说道:“我父是因为运送军马失利，这才获罪流放，坐连家人，万万沾不上谋逆的边，还请大人明鉴。”说着，她重重的磕头求恩赦。

一旁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交头接耳道:“官家素来仁厚，如今既有太妃回銮之喜，又有登门肆赦之意，何故为难一个弱女子呢？”

“是啊，是啊，那靖威军的逆贼早已伏诛，快十年了，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这女子身形单薄，额头磕的通红，这大冷天的，看着甚是可怜。”

“官家赦恩，便有网开一面的意思。”

众人的声音纷纷落入那礼官的耳朵里，礼官顾及名声，亦不敢轻率了此事，只说道:“尔暂回住所，待本官查明之后再做定夺。”

阿嫣身形一滞，怕这礼官此举只是糊弄百姓，等风声过了，依旧草草了事，不肯予她一张赦令，她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敛了敛神思，她跪谢道:“妾身恭候大人佳音，不过马上快到年关了，此事延后恐怕年底之前消息连太平州、万州、寿春府都递不到，岂不辜负了官家为太妃娘娘祈福‘太平万寿’的心意。”

礼官尴尬的撇了撇嘴，转身向身侧之人吩咐了两句，随从忙小跑回衙，将与阿嫣有关的卷宗取来，现场查看一番后，给了她赦书。

阿嫣得偿所愿，好话不停的往外冒，礼官摆了摆手道:“去罢，真是个百折不挠的小娘子。”

阿嫣弯唇一笑将赦书揣入怀中，起身朝为她说话的百姓们福了福身，这才急匆匆的离去。

朝廷与北凉征战多年，吃了不少败仗，丢了不少地盘，甚至太上皇及众多宗室都被北凉人掳了去。

如今由季相公主持的两国和谈初见眉目，朝廷以称臣纳贡为代价，南自南北自北为国策换得了北凉人同意止战。

今日不仅是天家赦恩的日子，亦是流离到南边的北民被驱赶着北归的日子，如今两国划淮河而治，近十年来逃到江南的北民都将被遣返，这便是南自南北自北之策。

阿嫣急匆匆的来到北关门，连脸上的重彩都没来得及清洗，此刻站在人群中倒是扎眼的很，她的侍女采星和浣月一眼便认出了她！

阿嫣低声问道:“怎么样？有小满的踪迹吗？”

采星浣月齐齐摇了摇头，沮丧道:“满哥儿可真是能跑，从扬州到临安像只泥鳅似的滑不溜丢，咱们休想逮住他了。”

阿嫣微微叹了一口气，母亲临终遗言要埋骨济宁，她的故乡，可济宁早已失陷，怎么可能过得去，她暗自恼悔不该将母亲的事过早的告诉弟弟小满，这个不满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数日之前便偷拿了母亲的骨灰盒，留信给她，而后跑了！说是要将母亲埋入祖地。

她寻找多日，终于找到他在临安的蛛丝马迹这才跟楼里的妈妈告了假，匆匆来临安寻他，岂知这小玩意就是不见踪影。

阿嫣仔细观摩了半日缓声说道:“小满不太可能混在遣返的北民堆里，被遣返的北民要么是北方口音要么能被一同前来的乡民佐证身份，他哪条都不符合，很难混在里面。”

饶是如此，三人依旧紧紧盯着检查关口，万一出现小满的身影，立马将他拿住！

却不料，遣返的北民队伍里出现一阵骚乱，有个被打的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哭嚎道:“我不要去北边！我不要去北边！官家是汉人的官家，怎能不替汉人做主？北凉人虐待我等如牲畜，我不去北边！”

“格老子的，你还排揎上官家了？也配？！”城门吏的长鞭应声落下，几鞭下去几乎将扒着水门不肯走的那人抽死！

那人忍痛深吸一口气又哭又喊道:“崽卖爷田不心疼，艺祖皇帝，艺祖皇帝，你睁眼瞧一瞧啊，您的子孙后代连龙兴之地都看守不住，是何等昏聩无能啊！为何太妃回来就要赶我等回去？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放肆！”城门吏又抽了他几鞭子！

那人头一歪猛的栽进水里，城门吏也怕出事，忙将他拽上了船！

孰料那人冲着上空喷了一口血水，昏昏沉沉的怒吼道:“季衡将军，季衡将军，您倒是说句公道话啊，您说过要挥师北上，可不能说话不算数，我虽草芥之身，亦誓死不做亡国奴，生当为汉家子，死亦为汉家魂！”

“真他妈晦气，作死的提谁不行，非得提那逆贼！”城门吏挥了挥手中的长鞭，冷酷的说道，“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那逆贼早已伏诛，叫的什么魂？！”

最后那人的目光在人群中划过，不甘心的说道:“季将军，您说过会收复故土，说过的啊，我投奔您来了。”说罢，他怆然断了生息，那目光却穿过人群，直直的落在阿嫣身上，看得阿嫣遍体生寒。

灰蒙蒙的空中风雪大盛，阿嫣看着那人惨死，他如冰雪般清冷冷的眼神深深的映入她的脑海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浣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她肩头道:“遣送的北民都过完水门了，没有满哥儿的身影，小姐，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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