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似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黑夜漫长得好像永远看不见晨曦,窒息感与寒意浸透全身。
他本以为自己会葬身于这片无人知晓的水域的。
却有人将他从寒渊拉出,紧紧揽在怀中,给予他片刻温存。
于是,他得幸窥见熹光,听见大雁悠悠长鸣,看见他从未领略过的山高水长与莺飞草长,远比他读过的任何一本史籍中描绘的更为壮阔。
他缓缓启眸。
他竟真的握着一只宽大温热的手。
“……”
梅似雪循着那黝黑虬实的手臂看去,正巧对上一双琥珀色瞳眸。
“你干什么?!”
梅似雪慌张地撤开手,往后腾挪几寸,满脸写满警惕。
抬眸视线相接的瞬间,他恍了下神。
古铜肤色的精壮美人也正垂头看他。
对方大抵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狼族特有的毛呢朱红袍袄,腰间别着火镰,微敞衣襟下的锁骨凸显有致,颈间孔雀石与大颗玛瑙相缀的链饰扎眼、颇显野性。
……很像一块珠光宝气的黑煤球。
想起“狼族吃人”的传闻,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畏缩地看着他。
这大黑蛋子该不会也打算把他吃了吧?
“别、怕。”
黑皮美人温驯的神色,衬着他的面庞更为深刻清俊,但中原话却因运用生疏,而显得稍微僵硬。
听起来好凶。
梅似雪起身作势逃离。
那人轻轻拽住梅似雪的小臂,用蹩脚的中原语道:
“等、一下。”
对方的目光落在梅似雪左臂上的伤处。
梅似雪也狐疑地低下头,那处果然已被小心包扎好,疼痛消减了大半。
打眼一瞧有点像五花大绑的粽子。
那人补充道:“我不害你,你、别怕。”
他信个鬼哦。
马上被当粽子吃掉还不开溜的,纯纯弱智好吧!
梅似雪拔腿就跑。
可没迈出两步,他的左腿便猛地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失力踉跄几步,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
这崎岖山路真是该死的不平。
梅似雪欲哭无泪。
他听见身后那人似是轻声叹了叹。
梅似雪艰难爬起,然后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将后背抵在石壁上,身形格外单薄,唇片也泛着白。
鲜血浸透嫁衣,慢慢顺着红绸滴落在地。
他有些记起来了。
那天夜里,他跌入崖下湖泊,腿上的烧伤被水浸泡一宿,大抵已经溃烂发脓了。
罢了,天意如此。
梅似雪认命地阖上眸,虚弱地喘息着,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悲壮神情。
奇怪的是,刀刃却并未挨到他的脸颊上。
“哎?”
梅似雪不解地睁开眼。
那人垂下眉睫,视线正落在梅似雪小腿的最为严重的伤处。
那块伤口目测足有四寸之长,更糟糕的是,溃烂部分完全黏在红绸上。
倘若再不清除黏连物,恐怕会烂到骨头里面。
那人蹙起眉宇,轻触那片黏连的红绸。
“嘶——”
梅似雪痛得面色煞白,额头满是冷汗,赶紧抱紧双膝,缩成了个小团子。
“真的、很痛么。”对方立即撤手。
“痛。”梅似雪委屈地别开眼。
大黑蛋子你说呢,都快烂进骨头里了。
他腹诽道。
偏偏他眼眶湿润的可怜模样,直破那人心底坚不可摧的防垒,不由得因他心软了几分。
那人下意识地探出手,用粗粝的指腹拭去梅似雪眼角的泪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不要、哭么?”
听到凶巴巴的命令,梅似雪停止了哽咽。
他瞪着对方,眼眶泛红。
忽然,那人莫名其妙地朝他探出手,琥珀色瞳子微抬,语气柔和了几分:
“咬、我。”
梅似雪抬起头。
心里缓缓打了个问号。
谁见过羊羔在待宰前,被要求咬狼一口的。莫非是安抚猎物的情绪,能让其……口感更佳?他匪夷所思。
见梅似雪怔愣,那人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神色依旧宁和淡漠,轻道:
“嗯?”
像是催促,但又很有耐心。
算了,不咬白不咬,咬一口也算值了。
梅似雪啃了上去。
下一刻,那人捏住梅似雪伤处的红绸边角,随后用力一扯,半条小腿都变成血淋淋的模样。
“呃嗯。”
难以承受的痛楚随之席卷而来,梅似雪膝上布帛攥皱,额头薄津密密,发出一声闷哼。
幸好揭得迅疾,滚烫的鲜血瞬间冲掉黄脓,痛痒完全被疼痛代替,让他好受许多。
他舒了声气,松开口。
手背已经被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
坏了,没掌控好力度。
梅似雪瑟瑟发抖。
等下估计连选择被红烧和清蒸的余地都没有了吧?
梅似雪万分悲恸。
忽地,小腿传来阵阵凉意,他嗅到淡淡药草气味。
他这才注意到,那人不知何时采来河岸旁的仙鹤草,这类草药止血消肿功效极佳,将其捣碎后又细心为他涂抹止血。
梅似雪身形一僵,诧异地看着对方。
万蚁噬心般的痛楚正逐步消弭,更替为冰冰凉凉的麻意,对方居然都没弄.疼一下。
这么做是省着伤口串味腥汤……吗?
梅似雪更费解了。
“伤的、重,我带你回去、来。”
说罢,那人朝着他伸出小臂,神色依旧平淡如初。
就像是试图带一只漂泊流浪的猫儿回去一样,不过那只小猫畏缩在角落忌惮生人,不敢探头。
梅似雪有些懂了。
他即便逃跑也跑不了多远,大黑蛋子应是想把他养好了再吃。同样是吃,这比西羌狼王生吞活剥强多了,好歹能拖延一段时间。
不如就将计就计等上几日,差不多就能等救他的人了。
“好啊。”
梅似雪钻进怀抱中,那落在他腰间的手十分有力地撑起他。
少年能感受的到,炽热的温度正透过对方的衣裳把他侵袭,把他身上的冷气一点点驱散。
于是,他抱得稍稍紧了一些。
梅似雪的下颌垫在那人肩窝上,轻轻环住对方的脖颈,礼貌询问道:
“黑蛋蛋大兄弟。被你带走之前,我可以说两句遗言吗?”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嘴瓢了,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
梅似雪心里拔凉。
换做是他绝对当场宰了自己,根本不待他问这句话。
“我的名字是、赫连燕月。”那人驳道。
“喔,不好意思,赫连大兄弟。”
梅似雪纠正字眼,诚挚地请求道,“请问等我伤好了是什么吃法?可以被清蒸么,煮了会散架的,死相……真的很丑。”
“要蒸成、好看的?”
赫连燕月瞥向他,本是死潭般寂静的目光微微透出愕然,他竟好像真的思忖起来。
“……对。”梅似雪答道。
那个,这种事大概不能用喜欢表态吧。
赫连燕月微微颔首,道:“清蒸。基本两个时辰便可。”
啊。
两个时辰就把他清蒸完了??
梅似雪如遭五雷轰顶。
罢了,死后遗容遗表还是不管了,能多活一会是一会儿吧。
梅似雪郁闷道:“……那我喜欢大锅炖。”
思忖片刻后,他又添了一句:
“加麻多加辣,爆辣。”
好歹好吃点,死而无憾。
赫连燕月不疾不徐地认真道:
“嗯。营内无新鲜菜蔬,得等、一等。”
的确,西羌人好不容易开荤一次,总不能用风干菜和腌制咸菜搭配,游牧部落取来新鲜菜蔬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
歪打正着暂时保住小命,梅似雪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
碧蓝如洗的苍穹下,卓尔山群岭曲折连绵。
他被赫连燕月带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阶梯式的土色碉房傍山错落相建,牛羊如同星子点缀其间。
春风一吹,葳蕤青草便徐徐掀起浪,涌向水天相接之处,那里也是赫连燕月驻扎的地方。
他们顺着风向而行,绕过碉房内院回廊。
赫连燕月把他安置在一处偏阁,旋即匆匆离开。
梅似雪趁机观察四周。
靠近窗牖的房梁悬挂着风干的牦牛肉,墙壁挂着几柄雕花银藏刀,未出鞘便知其锋利。
他探出手去,摸到了软韧的刀鞘套。
鞘套大抵是藏羚羊或者白狼皮类的材质,想来赫连燕月也是身手矫健,才能猎捕到如此凶悍灵巧之物。
没等他撂手,二楼重重的剁骨声传来,一下下像是砍在他身上一样,格外瘆人。
不是吧。
现在就开始开荤了?!
梅似雪愕然。
不行,得抓紧给阿蛾通风报信,指明救援地点才是。
梅似雪拖着残腿,费力翻找抽屉一通,终于找到了一支狼毫笔以及一根……小的可怜的墨条。
狼毫笔被雷劈过似的呲着毛,墨条上面已经开裂落灰,惨不忍睹。
梅似雪一时失语。
“砚台和水怎么没有呢?”
他正咕哝着,正巧瞥到彩绘藏经桌上不远处盛水的木碗。
真是天助他也!
梅似雪双眼放光。
他艰难挪手,够了许久才勉强把木碗碰倒。
水蜿蜒至桌沿,他取出身上仅剩的那张信笺,抓紧时间研墨写信。
没过多久,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是赫连燕月要回来了。
还差最后一行没写完。
万一发现他找人救援,接下来被剁的岂不是自己?!
梅似雪飞快叠起信笺,随意扔进袖中,不断擦拭桌上墨汁,不料却是越抹越匀。
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赫连燕月端着青稞面饼和大锅炖的羊头推门而入。
梅似雪做贼心虚地低着头,心犹如被一万头羊驼飞驰践踏。
赫连燕月看着满桌狼藉,脚步一滞。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梅似雪艰难地抬起头,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好巧,你也在这里啊,哈哈。
他终于想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说辞。
梅似雪指着自己的话,言语凿凿地说道:“如你所见,这是一副惊世骇俗的……山水画。”
梅似雪做好被当作下酒菜的准备了。就等大黑蛋子一气之下吃人了,但他还是想抓住微渺的机会尝试一下。
“很像的,你看,这里是巍峨陡峭的山崖,这里是飞流直下的瀑布,这是五条腿的深水王八。像……吧?”
杰作各部分解释完,梅似雪心虚地偷瞄对方一眼。
虽然有点像骂对方是王八。
赫连燕月把羊头和青稞面饼放在桌上,还特意把那副“山水画”的位置预留了出来,以免被汤汁蘸料污染。
“嗯,可以。”
赫连燕月淡淡说完,很配合地分予那副“画作”一眼,继而坐到他的对面,抬手道:
“这是你方才要的、‘好看的’。”
他要过什么好看的?
梅似雪不解地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只见一朵大红大艳的萨日朗花正违和的插在羊头上,在绿枝高傲地盛放。
他明白了。
大黑蛋子是不是误解了“大锅炖”以及“死相好看一点”指代的事物?
梅似雪陷入沉默。
赫连燕月取出小银刀,剔下羊脸上最鲜嫩的部分,将其递给梅似雪,他又或许认为不够,又推过一张青稞面饼。
梅似雪还没接过,便嗅到羊肉上面飘着的辣香。
还真就是爆辣。
“嗯,拿着,补虚增气。”
赫连燕月看向他的目光热忱而期盼,他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不接了。
合着是想把他催肥一点。
看来又能拖延一段时间了,不吃白不吃。
梅似雪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料袖中蓦地一空。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信笺飘落,心也随之落地,摔得稀碎。
不妙的是,赫连燕月目睹了全过程。
更不妙的是,他居然比梅似雪更快一步把信拾了起来。
梅似雪冷汗直流。
“你还会写字。”
赫连燕月捏起信,剑眉微微上挑。
这次,他要是扯谎说这是他文思泉涌作的新体诗,黑蛋子还能信吗?
梅似雪仰天叹气。
赫连燕月内心:老婆画画具有抽象的艺术气息,以后要日!日!欣!赏!(大拇指)。
梅似雪内心:大黑蛋子就是想吃人。(没有一次猜对老攻心思的公子如是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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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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