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杨家庄
两个孩子四仰八叉睡得正香,杨老大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红点明明灭灭半宿。
他媳妇也没好到哪里去,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快糊了也没睡着。
“当家的,”她坐起身,屋里旱烟味呛的她直皱眉,“别抽了,熏着孩子。”
杨老大继续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根本没有张嘴的**。
老二、老三还有爹都跟着老四去了徐家帮工,一天二十文钱,包吃包住不说,中午、晚上猪肉炖菜管饱!
就他因为自己家这个蠢婆娘和老四媳妇合不来,梗着脖子说饿死也不沾老四的光,即使人家老四不计较,亲自上门说要他跟着一起去,也被这蠢婆娘急赤白脸轰了出去。
杨老大冷哼一声。
蠢婆娘这是看见老二几个捎钱回来,兄弟媳妇儿都给孩子添置了新衣、买了零嘴儿着急了,嘴上长了一连串大燎泡。
“当家的…要不,要不我去和老四媳妇低个头?认个错?你说她能同意让你跟着去么。”
除了老四是新婚,杨家三个兄弟各有两个孩子,眼看着老二、老三家的都穿上了新衣服,自家那两个眼馋的样子简直像刀子一样往她心窝子里戳,老大媳妇肠子都悔青了。
杨老大使劲磕磕烟斗燃过的白灰,转过身背对自家婆娘,闷声闷气开口:
“这都多少日子了,人早招够了,工期是能等人的?”
老大媳妇披头散发,感觉整个人快要碎掉了:
“这可咋办…”
自家男人不理会她也不在意,自顾自碎碎念:
“老二他们去了十天,一天二十文,给娘交四文,那就是每天十六文,十天就是一百六十文…一百六十文,能扯多少布给孩子做衣服…”
她一整个狠狠羡慕住了。
“不止呢,中午晚上还能吃两顿肉,我可听说了,菜汤上飘着的油花捞出来都够下两锅面条了。”
“大家伙儿都说,去给徐二爷做苦力,那些人不但没累瘦,一个个反倒都长胖了。”
“咱家上次吃肉还是正月十五呢…”
…
女人倾羡又嫉妒的碎碎念中,杨老大渐渐睡熟过去——
弟兄都不在,家里家外他得挑起来…
·
翌日,日头颇足。
一向锱铢必较的大嫂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本来该宋雨做饭的,她早早就把饭菜烧了出来,鸡鸭伺弄好后,院里院外都洒扫干净,活像打了鸡血。
饭后,宋雨要捡碗筷去厨房,却被早就准备着的大嫂殷勤拦住。
“弟妹你身上不爽利,大嫂来就好。”
宋雨挑眉,这她都知道?
大嫂态度异常坚决,她拒绝无果后,只能干看着她陀螺一样忙里忙外。
二嫂:“弟妹,咱们大嫂啊…这是憋着有事求你呢。”
宋雨对此心知肚明,笑笑回了自己屋。
刚进门的时候大嫂没少在婆婆面前给她上眼药,寻常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既然她自己愿意干,宋雨才不会和她客气。
正绣着宋尧领的帕子,门开了一道缝儿,是婆婆。
“老四媳妇儿,忙着呢?”
“就做点针线活儿。”
老太太进屋,坐在炕沿,拿起她绣的帕子左右翻看,由衷夸奖:
“绣的可真好,手真巧,比你那几个妯娌强多了。”
宋雨笑笑没说话,等着下文。
今儿大嫂破天荒殷勤的过分,见她没表示,这是把婆婆请来当说客了。
“老四媳妇儿,娘想和你商量件事…”
宋雨收好针脚,打开宋尧给她的糕点让杨母吃些。
“真好吃,难怪家里那些小的都喜欢往里屋里钻。”
这是杨母最满意宋雨的一点:不管大人之间的龃龉,对于孩子她向来是颇好的。
家里六个皮猴子最喜欢这位漂亮的四婶。
“小雨,你和娘透个底,能不能让你大哥也跟着去给徐二爷做工,你大嫂她是个混账的,好在还没糊涂到底,已经知道错了。”
“她和娘拍胸脯保证过了,往后的活儿你不用操心,她都包了。”
宋雨咬一口点心酥皮,神色带了些为难:“娘,杨炎走之前去了大哥屋里好几次,都让大嫂给赶出来了,说的话…您在上房也听见了。”
她打断杨母解释的话,“而且徐二爷给的工钱高,一天两顿肉菜管饱,附近十几个村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挤,人早招满了,毕竟工期不等人,摊子铺的这么大,一天骇死人的花销,可不得紧着慢着加紧干么。”
杨母只觉口中苦涩,知宋雨说的一点都没错,她都听说了,徐二爷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招人严格的狠呢,偷奸耍滑的根本不收。
她儿子自然是好的,但就是娶了个眼皮下浅的蠢货…
唉…也是个教训吧,希望她这个大媳妇往后能学的聪明些。
杨母有心说凭借宋雨她哥和徐二爷的关系,塞个人进去估计也不难,毕竟听说徐二因为他收了十几户佃户的田地,想来两人感情应该不错。
但试了几回,还是舍不下这张老脸。
闲话几句,她就想走了。
“娘,其实二爷不光要建山庄,还要把两个山头围起来做狩猎场,也要招人,就是活要更累些,住的也艰苦些,不过工钱是每天二十二文,您问问大哥愿意去么。”
幸福来得太突然,杨母喜不自胜,有些没控制住面部表情,“愿意!娘替他应下了,你大哥一身蛮力,肯定能干好!”
直到出了宋雨的屋子,杨母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
得了,这下老大也能上工,老大媳妇小心思也该歇了,家里总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大儿子天天强颜欢笑的,她也心疼。
就是得敲打敲打大媳妇,都是因为她才横生这么多枝节。
打定主意,杨母板起脸,调转方向去了老大房里。
·
山上比山下清凉,早晚都要多加件衣服,不然会觉得冷。
自从上山之后,宋尧感觉自己就像放回海里的雨,放归山林的鸟,浑身自在的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和徐二睡在一起后,他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恐怖的女人!
天惹!每天晚上层出不穷的恐怖梦魇,简直比二叔母烦人。
宋尧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睡到自然醒,和红豆去山上玩,遛她那匹小红马,在山溪里给她洗澡。
对此徐二放心的很,动工之前他已经让玉谨组织好几波人,地毯式搜索,把那些大型食肉动物都解决掉,皮毛卖掉,药用价值大的部位收集贮存起来,肉则端上了工人的餐桌。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徐二特意安排拳脚功夫好的护院和猎人定时在山上巡视,唯一要提防的就是隐蔽在丛林中不起眼的毒蛇。
宋尧上山那天,徐二就在他腰间挂上了雄黄香包,雄黄的味道蛇虫鼠蚁避之不及,可以起到有效的保护作用。
放开玩了两天,徐二开始亲自教他看账本。
地点就在他们发现温泉那处山坳,那里现在矗立着一栋原木搭成的简易木屋。
足有四间,卧室、厨房、浴室和客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里是山庄的核心区域,也是最先开建的区域,挖开的地基沟壑纵横、木料、石料等诸多杂物遍布,颇为凌乱,还看不出日后辉煌的雏形。
那些工人和煮饭的师傅住在二里地远的避风处,也是临时搭建的木屋,不过要粗糙的多,挡雨不遮风,一个通铺挤着二三十号人,好在是夏日,胜在清凉。
木屋内,徐二披着外衣,修长有型的手执卷,“看出什么没有。”
宋尧放下泛黄的账册,眉心紧锁,“收入和支出倒是都对得上,但是按照账本记录的流水,铺子不应该入不敷出。”
徐二拾眸,望向宋尧的眸子隐含笑意,“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原因。”
每次迎着他的目光,宋尧都会不自觉脸红。
“我觉得…是店里出了内鬼。”
宋尧翻动泛黄账簿,不同商铺熟悉笔迹重复出现,虽然换了名字,但是一眼就能瞧出出自同一人。
“他们用比只比底价高一些的价钱从铺子买下商品,然后继续放在铺子里售卖,成交之后把多余这部分银钱抽走…”
“或者自买自卖,掌柜自己其实也在外面开了铺子,一手托两家坑东家?”
宋尧觉得这样的手段……其实还蛮高明的,若他每次只拿很小一部分,其实是很难发现的,毕竟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适当让利或是抹个零头儿是很常见的。
但这掌柜太贪心,或者说是太肆无忌惮,只让东家饿不死,一点儿赚头儿都没有,算上伙计的工钱,甚至还要亏损。
“这些就是二房的人做的账本。”
宋尧咋舌,“他们也太过分了。”
怎么敢的呀。
“岂止是过分呢…”
徐二哂笑,合上书页。
“刚学能看出问题已经很不错了,休息下吧。”
“二爷,中午想吃什么。”宋尧舒展坐麻了的腿,追在他身后问。
“清淡些就好。”
他起身往外走,准备去盯一盯施工进度,盘算下要不要再招些人手,毕竟按照徐二的预期,温泉山庄这个冬天就要投入营业,开春天气暖和之后狩猎场再开放。
说实话,狩猎场、温泉山庄还要修一条直通官道的大路,即使手握徐慎给的二百万两白银,他手头依旧有些吃紧,毕竟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好在拉了郑家入伙,大大缓解了徐二的压力。
郑家三爷承诺的第一笔注资也已经到位,而且凭借郑家在官府的关系,大兴土木手续下来的速度很快,郑家已经开始在富人圈儿在为温泉山庄的开业造势。
徐二名声不好听,也不常和圈里的人来往,若是他来做这件事,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
也正是因为郑家三爷的疏通活动,徐家人才终于知道徐二这么大张旗鼓,原来是要开温泉山庄!
徐慎书房,四兄弟都在。
老四徐磊捧着地图研究半天,“啧啧”声就没停过,他把地图平铺在桌面,指指庆阳城、还有毗邻的青阳城、衢州城。
“大哥,之前怎么没发现小二这两座山头位置极好,你看只要通了路,到这三座城方便的很,山脚下三城交汇,想不发达都难,随便开个客栈都能赚的盆满钵满。”
“而且山上还有温泉,那些富庶人家最是钟爱这种华而不实的噱头,想必定然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日进斗金!
老二徐善顿时眼睛都直了,这么赚钱的营生,居然便宜了郑家?
“大哥,小二这孩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想着自家居然便宜郑家那个小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徐慎撇他一眼,“做什么主?他为什么不向着自家人你不清楚?”
徐善脸色活像吃着死苍蝇一样难看。
“大哥,”一直没开口的老三道:“小二毕竟年纪尚小,这么大的摊子他怕是……怕是把握不住。”
言外之意就是徐二压不住这份泼天的富贵,还会惹出事端。
“对对对,老三说的对,”徐善附和,“还是把小二叫回来从长计议的好。”
徐慎冷哼,“计议什么,有什么好计议的,年轻人就让他去闯好了。”
徐善急了,他们是亲父子,不管族里最后插不插手,大房能得的好处能少了?
“大哥!”
徐善摆手,“没别的事就散了,再不死心就去查公中的账簿,小二没从公中拿一分钱,族里也别想插手管他事。”
他们这一支世代经商,鼓励小辈自己闯荡,成年之后之后但凡能拿出个像样章程,公中都会拨钱支持他们创业,但赚钱之后族中会抽走五成,剩下的由他们自己支配,既是投资、也是鼓励。
但公中没替徐归远出这份钱,自然也不能干预他的生意。
“那小二的钱是天上掉的不成?”
徐善音调拔高,徐慎淡淡瞥他一眼,后者立刻收声,噤若寒蝉。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是要掰扯清楚他钱从哪里来的么?”
他们对视一眼,立刻想到了贪墨亡嫂嫁妆的事。
“可…”老四不甘心,想最后尝试下,“他毕竟姓徐,没有便宜姓郑的道理!”
徐慎置若罔闻,一手瘦金体写的笔画银钩、遒劲有力。
“唉…”
二、三、四房三位老爷无功而返。
远在道观”祈福“的胡氏,从刘妈妈嘴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生生拽断盘了多年的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