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夫人,屋子都收拾出来了,不过咱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肯定比不得府上,怕是要委屈贵人…”
庄头儿,也是红豆远方阿爷,躬着身子再前引路,须发白了小半,眼尾堆积的皱纹很深——看面相是位和善的老人。
“辛苦了,正是田里忙活的时候,我们过来叨扰。”
正值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也正是庄稼除草、漫灌的黄金时段,这一步骤的重要程度仅次于播种后的松土施肥,关系到一年的收成。
“东家说笑了,您来我们都高兴,井里镇了瓜果,您们去屋里避避暑气,我让红豆取来,晚些时候咱们就开饭,都是粗茶淡饭,您别嫌弃…”
在杨家庄耽搁一阵,到山庄的时候天已擦黑,若在寻常,这时候庄子里的人都还在地里忙活,若是赶上明月高悬的好天气,干到深夜也是常有的。
无外乎白天属实太热了,忙活一阵儿简直能把人热晕,庄户人家会趁着凌晨、傍晚这会子多干些。
宋尧是庄户人家,这些他最是清楚不过,最是懂得他们的辛苦:
“二爷,要不晚饭我来做吧,这会子暑气退了,庄户人家都想趁着多干些地里的活儿…”
徐二欣然应允,山珍海味吃的多了,宋尧做的家常饭菜格外合他胃口。
主子点头了,韩庄头也不扭捏,带着人匆匆去了田里——
得趁着难得连着几天艳阳天,赶紧把地锄了,明日头一晒,杂草就都死透了,要是运气不好赶上下雨天,草根儿一沾水便又重新扎根,功夫就都白费了…
“二爷你想吃什么?”
“面条。”
宋尧挑眉:“…”
又面?这人怎么吃不腻的…
本来已经快走到厨房,宋尧临时掉头先回了趟卧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他在宋家老宅时常穿的粗布短打——
那衣服是新做的,穿着做饭一来不便,二来弄脏、弄坏他心疼。
农家厨房的配置大都简陋且相同,是以宋尧用起来得心应手。
先挖了满满三大碗面粉在木盆里,想了想又加了半碗,放些盐搅拌均匀后,宋尧还奢侈的打了四个鸡蛋进去。
盐可以增加面粉筋性,鸡蛋可以让面条口感更好——他娘在世的时候经常这么做,那时候家里条件还算过得去,偶尔能吃上一顿白面和鸡蛋改善生活。
少量加水,同时搅拌面粉,有四分之三面絮,四分之一干面的时候停止加水。
接下来就是揉面了,反复揉,因为加的水少,面团很硬,也很难揉在一块,这是个力气活儿,完成的时候宋尧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夫人,酸浆水已经听您的吩咐吊在水井里镇着了,我去架火烧水。”
酸浆水,就是做豆腐时沥出的浆水发酵几天就制成了,口感偏酸,夏季喝上一口最是解暑,放在井口镇一会儿口感更佳。
徐二要吃面,玉谨就让他打发去村里做豆腐的人家买豆腐,顺便打上一些酸浆水回来。
“好,火别太猛,面醒一会儿更好吃。”
“晓得。”
有玉谨在厨房帮着忙活,宋尧压力倍减,腾出手来摊了几张蛋饼,切成金黄的丝,然后又切了黄瓜丝、红萝卜丝。
擀面、切成粗细适中的面条,宋尧让玉谨煮好面后,记得过几遍井水。
他开始准备烧菜,酷暑难耐,大家胃口多少有些不振,宋尧打算做几道清爽开胃的。
地里的小辣椒是个不错的选择,和腊肉一块炒,放上多多的蒜,那叫一个够味。
徐二吃饭,一个菜肯定是不行的。
宋尧想了想用炒腊肉的油锅清炒一盘小白菜,洗干净锅后炒了个韭菜鸡蛋,最后是一道家常酸辣土豆丝。
韩庄头儿提前备好的农家小酱菜,宋尧切了两小盘。
“二哥哥,”红豆捧着小香瓜喀嚓喀嚓啃的香甜,“呆子还蛮能干的昂,在这儿都闻到香味了。”
徐二指节敲敲她光洁,引的红豆不满的皱皱鼻子瞪他,“没大没小,什么呆子,要叫嫂嫂。”
红豆撇撇嘴,敢怒不敢言。
“别吃了,没点眼力劲,去帮着摆饭。”
“哦…”
大大咬一口香瓜,红豆一溜小跑跑去厨房帮忙…
“刺啦…”
热油倒进辣椒面里,霸道香气瞬间全方位激发,宋尧赶紧用筷子搅动,免得上面的糊了,下面的还没有浸透。
再加入盐巴和一点儿白酒,农家最下饭的油辣子就算做好了。
今儿刚好十五,月亮仿若会发光的银盘一样斜斜挂在天边莹莹生辉,如水月光泻进小院儿,和白天没差。
徐二把桌子搬到当院儿,四人围坐,家常菜色,明月,瓜果,夜风一应无缺。
“二爷,夫人,这良辰美景,要不饮些酒水?”
徐二看向宋尧,后者挠挠头,“我…我没喝过,二爷你们喝就好。”
“去拿吧,不是烈酒,少饮些无妨。”
“是。”
玉谨高高兴兴去取了酒——走前玉沁放在马车上的,她行事一如既往周全。
玉谨给每个人都斟了一碗酒,当然除了小红豆。
“嘻嘻…我借花献佛,祝公子和夫人百年好合,我干了!公子夫人随意。”
和宋尧在一起后,徐二是真的高兴,玉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看似主仆,其实和兄弟差不多,至少比徐家那些有血缘的兄弟更加亲厚。
他是打心底里为徐二高兴,之前成婚的时候没来得及敬上的酒,在今天补上了。
徐二端起酒杯,清亮眸子于月下有一种摄魂夺魄的瑰丽。
捏住红着脸同样端起酒碗想要一饮而尽的宋尧,后者一脸懵…
在宋尧愕然的目光中,徐二执着酒盏的手绕过宋尧僵住的手臂,同时身子前倾…
两人靠得很近,近到宋尧能感受到他灼热湿润的吐息…
“合衾酒,今天补上吧。”
徐二一本正经说完,宋尧脸“腾”的烧起来。
玉谨和红豆还看着呢…
再说哪有在人前喝合衾酒的呀…
可箭在弦上…
宋尧紧张到嘴唇都在颤抖,完全不知道一盏酒是怎么咽下去的。
“嘻嘻嘻…羞羞羞!”
红豆捂着小脸笑的开怀,玉谨虽面上并无波澜,但笑意已达眼底…
“吃…吃饭吧。”
宋尧轻咳一声假借埋头吃饭掩饰害羞,徐二倒是神色自如,还好心情的给他夹菜…
沁透井水清凉的酸浆水面条加入辣椒油,酸酸辣辣异常美味,喝上一碗,让人从头顶舒服到脚尖儿。
徐二三人第一次吃就被惊艳到,小红豆吃了三碗,小肚子撑得溜圆…
烟熏腊肉炒辣椒也很受欢迎,总之宋尧的厨艺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饭后,玉谨洗碗收拾厨房,宋尧领着小红豆用点燃的艾草,把几人住的屋子里角角落落都熏过一遍后,紧闭门户闷了好一会才开窗通风。
当然,开窗之前都用仓库陈年的白纱封住了窗子,免得蚊虫飞进来扰人清梦。
·
翌日,蝉鸣声阵阵,偶尔掺杂犬吠、鸡鸣,眼还未睁开,手习惯性摸向身侧。
空的?
徐二坐起身,穿鞋出门。
“吱呀”
村中清早湿气颇重些,裹挟木质清香扑面,让人精神一震。
远处,翠峰玉带,半山腰处烟霞袅袅,美不胜收。
徐二去了厨房,灶上温着早饭——鲜香的虾粥,金黄稀软的小饼,应该是给他留的。
他没吃,洗漱、换上衣服出门。
没走两步,碰到背着竹篓拾粪回来的小童。
他拘谨走到徐二身前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怯怯小声叫他,“二…二爷,大哥哥说他去地里帮忙,让您不用挂心,灶上留了饭给您,让您记得吃。”
“他在哪。”
小童回身指个方向:“顺着这个方向出村,就能看见大哥哥了。”
徐二颔首,抬脚欲走,想了想又调转身形回了小院:“站这等着。”
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传说中的贵公子,小童怯生生不敢动,甚至大气不敢喘,生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徐二。
徐二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牛皮纸包。
一个是宋尧留给他的饼,一个是玉沁带的糕点。
“拿去吃。”
塞进一脸不敢置信的孩子怀里,徐二拍拍他脑袋,朝着村外走去。
小童使劲吸吸鼻子,那香味简直要馋掉他舌头!忙喜不自胜朝家里跑去,这种好东西,他要给奶奶尝尝。
·
田间,青苗郁葱,茁壮些的已经长到人大腿高。
每一块地里都零星散落着人影,大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动作——赤脚,库管卷到小腿,赤着上身,头上戴着一顶宽大斗笠,挥动锄头挥汗如雨。
人群中,宋尧纤瘦的身影格外显眼。
看见他穿着上衣,徐二紧绷的心情才松懈。
“那是二爷么?”
“应该是,长得可真好看。”
“真贵气呀,没想到爷这种贵人也会来地里。”
…
听到有人小声议论,专心除草的宋尧起身,田间地头站着的那人不是徐二是谁?
“二爷?”
他虽小跑着,却格外小心脚下秧苗,这是农家人一年的生计。
“你怎么来了?吃饭没?这哪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太阳快升起来了,马上就要热了,你快回去吧。”
赤脚踩在田地里的宋尧,眉眼如画,意气风发,是他没见过的自信张扬。
“你问这么多,我要先回答哪个。”
宋尧嘿嘿傻乐,徐二发现,他一不自在的时候喜欢捏耳垂。
直把白皙圆润透亮的耳珠捏的充血、胀|大才罢休。
徐二喉结攒动,手里襻膊扔给宋尧。
“帮我穿上。”
宋尧:“?”
“使不得呀,二爷你哪干过这个,我帮韩爷爷锄完这块地就回去了,你…”
徐二轻飘飘瞥他一眼,宋尧乖乖住嘴,听话的替徐二穿好襻膊。
踢掉鞋子,褪去绸袜,徐二学着村人的样子挽起库管,比宋尧还白皙两分的脚踩在发黑的潮湿田土上。
“二爷,你会锄地么,别伤到脚,这锄头可锋利了。”
宋尧怕他不会用锄头,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老半天,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割到脚背或者小腿。
虽然徐二确实没用过,但也没他想象的那么笨拙,几下就掌握到了要领。
还真就陪在宋尧身边锄了一上午地。
惊掉了一地下巴,庄子上的人啧啧称奇,刷新了对这位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