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对宁家并不算熟悉,对宁家的了解几乎都来自于云书的言语。所以在她整理装束的时候,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无头绪。
冬画在给她画眉的时候,笑道:“小姐,眉头松一松吧,不然这眉黛都聚在一起了。”
苏锦书看着镜子里的宁知远缓缓转过轮椅,望向她们。
仿佛安慰一般,他缓缓说道,“父亲身体抱恙,有所不便,嫂嫂正在坐月子,所以一会儿要见的只有母亲。她很喜欢苏二小姐,苏二小姐不必担心,可以展眉了。”
苏锦书扭过头去,冲他感激一笑。
这样的话,一会儿她要面对的人并不算多。宁知远的哥嫂她所知甚少,如今看来应该是不在家,不用她去应付了。
遑论旁人如何看待宁知远,少年将军也罢,乱臣贼子也罢,在苏锦书的印象里,宁知远从第一眼到现如今都是这样,温和得像春风一般,三言两语就能打消了她的不安。
等苏锦书收拾完毕,天才蒙蒙亮,丫鬟婆子们也就是刚刚起身的时候。宁知远身边伺候的小厮赶来时,见他二人已收拾完毕,颇为惊诧,不敢多言。
苏锦书不敢让宁知远久等,她很快站起,便打算去推他的轮椅,宁知远抬头朝她笑道:“无妨,让书辰来就好,路上可以慢些,看看风景。”
苏锦书乖巧点头,没有推让,她觉得她也推不动。看着轮椅,苏锦书忍不住想到昨夜宁知远站起身把她抱到枕头上的样子,还是觉得恍惚。
这是苏锦书第一次看到宁家的样子。昨天盖着盖头连推带扯地进了洞房,什么都没记住,如今出门了她才看到宁家给她安排的房间。
宽敞的院落,面向也很好,坐北朝南,门上题着院落的名字“杏雨轩”,像是刚挂上去的,匾额很新。
房门正对面是一片花丛。不同于寻常人家的院落喜欢盖一个花坛山水,她的房屋正对面是一片花树丛。
“有很多树正值花期,”手边传来宁知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苏府内外连着巷子都是杏花,所以这个院子里也移植了很多杏花。”
苏锦书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便没有再四下打量。苏府确实有很多杏花,但是大多都集中在东南院落和出门后的巷子里,所以苏家喜欢杏花的只有住在这一片的人,宁家也算歪打正着了。
“多谢,想得如此周到。”苏锦书低头朝宁知远笑道。
宁知远扬起脸看着她,点了点头,“不必客气。”
相敬如宾,甚是礼貌。
林氏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并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行至院前,晨露尚缀在万字不到头纹的砖地上。
不同于路上人迹寥廖的样子,正房的人早已经开始收拾。花圃里的花期未至,却修剪得齐整,有四五人在清扫;正房厅堂的丫鬟们拉帘,整理茶具,手脚麻利但是动作轻柔,房内房外一派井然有序的样子,连檐角的铜铃都未被惊扰。
苏锦书眼里瞧着,心下便琢磨这位林氏主母应该也不是一位寻常人物。
林氏是当今司空公林看山的妹妹,当年嫁到宁家来和宁知远的父亲宁熹也是门当户对。如今宁家式微,这府上倒是瞧不出半点颓唐的样子。
早有小丫鬟打了帘子看着他二人来,便通报给了掌事的大丫头。不一会儿,一个打扮得精干秀丽的姑娘过来,朝他两人笑道,“远哥儿和少夫人起得好早,太太正在梳洗了,还请稍等。少夫人这里坐,有什么需要的您叫一声素兰就好。”
苏锦书点头,便在宁知远旁的位置坐了。并没有等多久,一群丫鬟婆子拥着一个美貌妇人赶来。
这妇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袭淡青色春衫,上以银线绣着万福的图案,一时间在堂上的人都屏退到四周。苏锦书料到这便是林氏了,便赶紧起身。
一旁的宁知远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笑道,“别慌,多大点事。”苏锦书看着宁知远笑得有点没心没肺的,心里更烦躁,正站着想该怎么做,林氏已是满面含笑地走了过来,径直拉着她坐了。
林氏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摸了摸她头上的杏花白玉簪子,笑道,“可真是个好姑娘,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当时看你就是个美人坯子。这么多年过去,越发出挑了。宁家这些年和皇恩之间已分不清楚泾渭,唯独在这嫁娶之事上算是办了一件好事。”
苏锦书低头不语,心里暗忖道,这林氏说话果然爽利,真是铁马银枪一般。
“宁家这些年风风雨雨,我没过门的时候就见识了。如今你我都成了这府上的人,算是上了这艘船,要在这里风雨同舟了。”林氏轻抚案上御赐的缠枝牡丹纹玉如意,长叹道,“孩儿可知此物来历?昔年先帝北狩遇险,老侯爷率八百铁骑夜渡黑水河,血染征袍方换得这柄如意。可叹前些时日,当今圣上竟当着满朝文武笑言'此物雕工俗艳,倒合宁府家风'。”
苏锦书闻言心头微颤,却见林氏已转身揭开佛龛锦袱。檀香缭绕间,赫然供着半块残破的丹书铁券,金漆剥落处如泪痕斑斑。
“这便是太宗皇帝赐下的免死金牌。”林氏指尖掠过裂痕,“永乐十九年晋阳王谋反,老侯爷奉命查抄东宫,偏在那前皇子枕下寻出宁家密信三封——你道这铁券如何碎的?”
苏锦书有所耳闻,好像是与一桩谋逆案有关,她只是哪敢说什么。林氏看她仿若了然,便仍旧携了她的手坐下。
林氏瞥见苏锦书腕间翡翠镯子映着晨光流转,蓦地想起先帝在时年间蓝玉案发那夜,宁家太夫人也是这般握着新妇的手,将祖传的犀角杯掷于阶前——那杯子落地竟不碎,咕噜噜滚到宫里太监靴边,倒成了僭越的罪证。
“痴儿,可听过'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林氏轻笑,自袖中取出个褪色的香囊,“这是先帝在时汪皇后赏的龙涎香。当年夺门之变,你公公拖着病躯,连夜将这香囊悬于门首,才避过王氏党羽搜查。自那以后,宁家多用此香。”
窗外晨风习习,檐角撞出轻微的声响。林氏执起苏锦书的手,把香囊放到她手中说道,“咱们这等人家,原似那走索的猢狲。先帝在时要演忠肝义胆,新君临朝便得作鹌鹑模样。你且记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处于世间,好比梅雨时节晒绸缎,须得趁着日头好时收得及时,万不可争先逞能,到最后淋成发了霉的东西。”
苏锦书心头一动,恍然间想起昨日在婚床上时的所想,这林氏的一番考量倒是与她想的不谋而合了。苏锦书甚是感慨,低头答道,“多谢母亲一番教诲,日后必常思量。'身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余难回头',儿媳时刻谨记。”
林氏听罢,含笑点了点头,神情恍若初来时一般,说道,“好孩子,头一次见你便讲了这许多,难为你都好好听着了。今日起得这般早,春困也不顾了就想着要给娘过来请安了?快,敬了茶两口子回去歇着去。”
苏锦书本来紧张,又被这一串话砸得心都揪起,抓住最后一句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转眼间素兰已经捧好茶盘放到她身前,苏锦书捧过茶杯,说道:“儿媳敬母亲茶。”
林氏接过茶慢慢喝了,把茶杯给了苏锦书。苏锦书接过来置于茶盘上,林氏便转头对着宁知远笑,“锦书累了一夜,又头一次来,你在旁边看着自己媳妇紧张,倒是看得不声不响的。”
言罢,又转头对苏锦书笑,“好孩子,我也不留你们用早膳了,两口子回去说说体己话吧,在这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等你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不高兴的,再来这儿告诉我,我去给你收拾他们。”
苏锦书心里简直是感激不尽,面上只是微微笑道,“母亲哪里的话,见到母亲心里亲切。今天来的太早,不便打扰母亲了,那儿媳告退。”
林氏点头,对书辰说道:“好生伺候你家主子和少夫人,快推着去吧。”
两人告退,苏锦书松了口气,开始慢慢地回想刚刚在厅堂上的事。这林氏在传言中并不多见,宁熹多年缠绵于病榻,林氏的形象大多是苦苦侍奉自己的丈夫。
如今看来,并不是一个苦命的妇人,倒是一个爽利精明的当家主母。
区别于赵氏的阴鸷所造就的威严,林氏的威仪不形于色,这些丫鬟婆子们跟她没有多疏远害怕,却也一个个尽忠职守,没有疏忽,对她也诸多亲切。
方才那番话里,处处隐着林氏的衷肠。皇恩如何阴晴而混沌,宁家如何周转而求存,竟是毫无保留向她全部剖白了。可惜她一个刚来此地的人,如何要在日后担得起这殷殷教导呢?倒叫她有些惶恐了。
林氏又说见过她,这应该是一句客气话,苏锦书并不记得跟她见过,倒是苏云书应该跟她见过几次。
转眼间就回到苏锦书的杏雨轩了。宁知远一起来了这里,问道,“可还欢迎吗?”
苏锦书笑,“请。”
宁知远让书辰先走了,他二人也没有回房间,就在院子里歇息。苏锦书的院子也已经开始活跃了起来,不一时早膳已经备好,便在庭院里铺开,在院子里的石亭中二人对坐。
宁知远看着她,好奇地问道,“路上在想什么呢?从母亲房间里出来,看你一直在想。是母亲的话让你觉得担心吗?”
苏锦书有点犯难。林氏的话虽然诚恳得超出她的预料,但总也在情理之中,唯独这昔日相见一事,苏锦书倒是有些在意了。
问还是不问,说还是不说呢?当年林氏见的肯定是苏云书,但是也有可能是她曾经见过但是忘了。
前者还好,万一是后者,来日方长,万一再被提起她可糊弄不过去了。
苏锦书看着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我和母亲之前见过吗?”
宁知远好像是松了口气,笑着点头,“见过的,我跟母亲说你肯定忘了,她还不信,非觉得你俩有缘,你肯定能记住呢。”
苏锦书不好意思地笑,“我确实是忘了,担不起母亲的厚意。”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十一岁吧,”宁知远回忆着,“当时中秋,宴请各家官眷入宫,庆贺逼退了卫国的来犯,短暂地争取来了一次喘息的机会。”
说到这儿,宁知远停顿了许久,“我们两家都在受邀之列。”
苏锦书明白他为何沉默。
当时新皇刚刚登基便有卫国再犯,宁知远第一次披战袍的时候就是在那时。逼退卫国,年方十六的宁知远是少年功臣。如今卫国已被彻底战胜,宁知远却不再是少年,也不再是功臣了。
那次宴会也是他们所有人第一次见面。苏云书在宴会上对宁知远一见钟情,苏锦书却对这次入宫的印象不在宴会上。
总角之年,言笑晏晏,众多的公子小姐们齐聚一堂。她虽然也精心打扮,甚至还专门佩上生母留给她的那块玉佩,但是依然在宴会上无人问津,沉默如鹌鹑,头都没怎么抬。
那时的苏锦书是一个木讷的,不受欢迎的,苏家抱养来的假千金,苏锦书对这种大型集会的焦点自是敬而远之,一场宴会下来连宁知远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等到没人注意,苏锦书便偷溜出去,透了透气,不由得被旁边盛开的杏花所吸引,忽如东风袭来,幽幽的开了一片。
杏花的花期并不是这个时候,苏锦书很是讶异,便沿着杏花一路看,一路走,走到暖泉边才看到这杏花围着暖泉修了一圈,气温和四周大有不同。
苏锦书笑了笑,不禁感慨,“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古人诚不欺我啊。”
这时候暖泉边的山石处有一个声音,问道,“谁在那里说话?”
苏锦书吓了一跳,差点没哭出来,不一会儿,有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地走出来,看着苏锦书。
长得秀气可爱,一双眼睛格外招人。身上虽然穿着黄色的衣服,可是半新不旧的,苏锦书有点拿捏不好这个人的身份,可是看见他毕竟是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便小声问道:“你是皇家的人吗?”
小孩子看苏锦书也是一个人,便大着胆子和她聊了起来,没想到两人聊得分外投机,等到宫里有人开始打更,她才知道已经到深夜了。
小男孩很难过地跟苏锦书说,“我要走了,再不回去,嬷嬷会打我。我们明天见!”
苏锦书一个人留在了原地。没有人找她,没有人担心她,她就被遗忘在了这里。她试着往出走,忘了回去的路;沿着杏花走,怎么走都在原地。
夜越来越深,经过的宫女太监都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她鼓起勇气问路,却都被略过。陈叔不在,冬画也没有来,这里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不禁放声大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有一个美貌的妇人过来,寻着她,她也忘了那妇人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妇人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找到宫里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后来玉佩被苏云书看到抢去,陈叔想办法拿了回来,并代她收起,直到出嫁方才给她佩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苏锦书已经记得不甚清楚,如果不是宁知远提起,她早已忘了。
“那……那日救我,寻着我的人……”苏锦书试探着问道,她对当时哭得泪眼朦胧,精疲力尽,她对那妇人唯一的印象是衣着华贵,分外美丽。
“是我母亲。她回来跟我讲了你的故事,笑得我肚子疼。当时年少无知,冒犯了。不过我母亲当时可是很心疼你的,后来遇到你姐姐她还挺遗憾,本来她是更喜欢你的。”
苏锦书纳闷,“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倒不是我自轻自贱,当时云书确实要惹眼得多,我也曾羡慕她。”
宁知远很认真地思考着,“说来你可能不信,连我也不太清楚。母亲真的很喜欢你,她注意到你比我要早很多。在我知道要娶你之前,我都是把你当成妹妹来看的,并没有太注意。”
苏锦书表示理解,“那不然呢?那时候就把我当妻子也不太对吧?”
宁知远没理她,接着说道,“你知道你那天遇到的孩子是谁吗?”
苏锦书摇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记得,我只是记得和他聊得很投契。”
宁知远点头,“忘了也罢,以后你们会见面的,到时候再说不迟。快吃吧,粥都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