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火在清殊心里燃烧,这两日一番境遇造化转变极快,稍稍安稳下来,她惦念起来自己在世上唯一剩下的亲爱之人萧际。她想知道过了六年,萧际怎么样了。
她想着,自己死了六年,他应该也过得很不好,如今用另一副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一开始难免受到惊吓,但无论如何她相信,得知她还活着他会很开心的。
她几乎要克制不住现在就跑出府去找他。
如今我是侯府姑娘了,出趟府应该不难吧……
这样想着又看谢骋,谢骋还在她面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这谢骋是怎么回事?
清殊思量着,不知谢骋立在这不说话是做什么,不过他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想必他对安国公府的事也应该有所耳闻,不如先问问情况再说。
清殊忽然指名道姓地问安国公,出乎谢骋的意料,他心下升起些疑惑,清殊什么时候对安国公感兴趣了?
又一想,大约是做婢子的时候听其他府中的婢子婆子们闲话,所以记下了。心说清殊做了二姑娘,想法就不一样,以前总是看着哪家的婢子做了姨娘在我面前说,如今看着的是国公夫人这样的角色了。
谢骋虽没能找回原来的熟稔,但眼见这终于有了话题,谢骋知无不言,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件件说给清殊听。
六年间,旧帝新皇易位,一众官职爵位更替变化,作为新帝的心腹,沈序高居庙堂,天下事尽在掌中。
至于安国公府,老国公已经去世,新国公爷萧际在夺嫡时保持中立,如今位列公卿,虽算不上食禄万钟,却也富贵显达。
加上他玉树临风,相传对他夫人很好,二人是有名的神仙眷侣,因此很快就成为了长安城中“为人夫君”的标杆,一众闺门女子都希望今后的郎君能如安国公一样贴心温柔。而国公夫人顾大娘子顾露若,出身贵胄,祖父是当朝太傅,她为人举止又娴雅雍容,被称赞有大家风范。
听到这清殊脑海里浓雾一聚,急问道:“那国公夫人之前呢?听说之前还有一位侍妾。”
“侍妾?”谢骋想了又想还是摇摇头。
国公世子内院的事虽然男子们也传,但总归都是当做酒后的打趣话题,安国公萧际比他们要年长七八岁,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所以对他这后院之事,还真不太知道。
清殊心凉了半截,安国公小公爷一夕成为安国公,按那些上门求抱大腿之人的算盘,想要攀上他,便一定会打听出来些他的私事。
若萧际心中有雪云秾,即使雪云秾身死,也总会传出些真真假假的传闻。
为什么如今连一丝从前自己的消息都没有?
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而且为什么,为什么顾露若害死了我,郎君还能与她举案齐眉,甚至感情好到传为神仙眷侣?
清殊攥紧了手,怎么想都没有想出眉目,思量了半天也只能等有机会见到萧际亲自询问才行,此时只好暂时将这事放下。
谢骋见清殊脸上表情沉甸甸的,一双手攥着,看上去心事很重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起安国公?”
清殊抬眼看他:“兄长,我如今已经是府中二姑娘,我可以出府吗?”
“自然是可以。昨日母亲就去官衙将你的奴籍注销,父亲亲自将你名字写在家谱上,你如今是想去哪儿去哪儿。你想到哪里去,我陪你一起……再带上桑凝?”
清殊摇头:“我自己去即可。”
见清殊脸色不好,谢骋也不好再问,吩咐了下手套马,载二姑娘出府。
马夫回头看车中的清殊:“二姑娘,您要去哪里?”
“安国公府。”
马车轮转动,半炷香左右到了安国公府外,清殊从马车上跳下来,安国公府灰色□□矗立,除了墙角青苔厚了一寸有余,一切看上去如往昔一般。
她望着“安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心想,如果现在告诉他我还活着,他会不会相信?夺舍这种事过于玄幻,何况还间隔了六年。
还有,他知道是他的枕边人害死了我吗?
他应该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说过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
他们是有真切的感情和恩爱时光的,他是自她爹娘去世之后拉她出深谷的人,是她一心一意对待的爱人。她急于要将这因缘际会说给他听,她必须将这满腔委屈说给他听。
是的,只要告诉他我是雪云秾,他定是会信的。
想到这,这双脚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就要走向正门台阶,只是没有预料的,萧际撞进了视野。
萧际从正门中走出来,一身清贵气派。他的脸颊比从前消瘦了许多,眉目间多了一分说不清的东西,记忆里的少年人,如今已经有了些中年的姿态。
郎君……
清殊身体内雪云秾的灵魂夺泪而出,她快步上前,刚要叫出口,忽然一个声音比她先一步唤了声——“郎君。”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美人从门内走出来,款款妩媚。
清殊脚步一滞,立即将纱笠上的纱放了下来。
顾露若眉眼温软:“郎君这是要出门吗?”
萧际回身看向妻子,温声道:“我去玉书台。”
顾露若浅笑起来,笑得那么明艳:“刚才妾身恰好看见郎君又去了那院子,出来后就要离府,是心情不好么?那地方晦气得很,郎君答应我不去的。”
顾露若掩住唇侧,漂亮的脸上浮着柔情蜜意,眼里面却划过一丝凉意:“郎君莫不是还想着从前住在那里的人?”
这是个对自己的出身,家世,样貌,才华样样满意,认为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齐全的人。
正因为如此,六年前那个梦才提醒了顾露若,她顾露若不要婚配之后夫妻不睦,不要与郎君无情缘浅。
她更不要顾氏家族凋零衰败,自己最终成堂下弃妇再无家可回。
好在有那梦的启迪,使得她及时放下闺阁女打茶汤,挂香囊这些事,反而关注起长安城中的适婚男子起来。
一次烧尾宴上她看中了安国公府的小公爷萧际,既是她看上的人那便再没有溜走的道理,她很快如愿嫁给了萧际,之后不到一年沈家遭逢大劫,沈序下狱。
这六年来她过得十分安稳舒适,即使不久前沈序重获高位她也不后悔,因为相比于根基深厚的安国公府,沈家如今当朝为官的只有沈序一人,家宅中也只剩娘亲和妹妹,根本无法与其他世家大族相比。
如今的郎君十分称意,生活十分美满。
只是除了一件事。
萧际从前有一个女人,那女人死了却好像永远留在了萧际心里。这些年一向不爱花草的萧际不停地种植花草,一向对吃食不在意的人,专门从金陵找回来厨子。
这一切都好像是在纪念那个人。顾露若是不愿意的,枕边人灵魂□□都应该只属于她一人,她不允许他心中还挂念别人。
不过那女人到底是死了,想来从她踏上黄泉到如今,应该已经六岁。
她何必与死人计较?何况是那么卑贱的人。
不知如今的那卑贱魂魄是转生在哪个山野里砍柴,还是在哪个小门户外守着菜摊叫卖,又或者是在哪家小官家中做家生婢子。
左右都不会再来挡路便是。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短短六年,这府中上下一批批仆从更换,如今知晓她存在的人数不出五根手指,无人敢再提从前之事,人死灯灭,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想到这儿顾露若抿唇一笑,面容如同落了桃花的浅红春冰,一双眼睛内盈盈秋水,做足了一个一心爱着郎君的模样。
美妻在侧,旧人也不过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萧际抬手抚上顾露若的脸颊:“有什么可想,不过是陈年旧事罢了。”
顾露若浮起一点笑意,笑中绵里藏刀:“既是陈年旧事,拆掉那院子可以吗?”
顾露若泛着水光的眼神并不显得焦急,眼神中情谊绵绵,爱意澎湃,她的妩媚好似浮浪一般勾魂,鬓旁金光乱闪让人意乱情迷。
她是个等待猎物自己上门的猎人,享受的正是这等待的过程。
弯起嘴角,红唇上沾着胭脂的香气,两颊上贴着的金箔,弥散着金钱权力的味道。
萧际看着面前人,思绪稍稍一顿便做出宠溺的神色表情:“一个旧院子,你不喜欢拆就拆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无知少女的白日梦被登时震碎,装在谢清殊壳子里的雪云秾满眼惶骇,战栗不止。
她感到自己灵魂的触角扑簌簌地抖动个没完,往日的记忆相互碰撞摩擦,一切都颠倒了个儿。
原本透明的湖水滴进去一滴墨水,接着整个湖水都变成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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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魂儿的人回到定平侯府,像是根木头一样杵在新院落外面不动,回想顾露若温婉地挽了挽萧际的手,含笑与他告别后送他离开的样子。
回想萧际快步走下台阶,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情景。
她热泪滚落,这一场爱情,她问她自己是否愿赌服输。
屏山小筑里面婢仆的请安声唤回了她的心神,她听见她们唤她“二姑娘。”
她走进去,嬷嬷赶紧迎上来:“二姑娘您去哪里了,二姑娘您还好吗?您万福,咱们这些人等着跟您报名字。”
只见一概仆从爽利地站在那儿等着,要向新主子回禀名字,要向自己禀告他们曾在哪家府邸做工。
一声声“二姑娘”唤她,她的魂儿忽然就回来了,她伸出手看自己的掌心,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曲线,也没有了那颗掌心痣。
萧际已经将她忘了,或者从没有真正爱过她,而上天给了她新的机会,就是让她做新的人。新的人生还有新的困难和挑战在等着她,新的人生还有新的人在等着她。
稳住心神,望着一众生面孔,那些目光真挚地望着她,等待她给与他们饭碗,前程。
她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坐定,接过婢子递来的建盏:
“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这屏山小筑就是你们的家,得侯爷和大娘子体恤,独辟了这样一方院子,屏山小筑上下需做事规矩有度,不可作奸犯科,偷奸耍滑,若是给侯府丢脸,严惩不贷。”
众人都答是。
众人初步分配了工作,清殊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想想自己那伤心的情事,谁知教习嬷嬷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老奴们受太夫人和侯爷任命嘱托,前来教习二姑娘。”两个教习嬷嬷脸上带笑,眼睛里却都是严厉,一看就是经过风雨的人。
“自现在开始姑娘不可出院门,一切听老奴教导,请姑娘回正堂,时间紧迫,我们马上开始。”
“不能出院门?可是我……”清殊扬起眉,刚准备往下说,却见嬷嬷从腰后摸出一根手腕粗的榆木棒子。
世家姑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瞪着那榆木棒,好女不吃眼前亏地转身走回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