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绵长,暗处生暗。
壶里的水不知道滚了多少回了,两个人还在相互较量着,既说的坦白,又不想说的过于明白。
他们都明白对方有所保留,至于保留的是什么,就看能从话语中得到什么,总之不够信任又舍不得放过对方。
他们需要的是并肩作战的同行人,而不是需要保护的跟随者。
“我不爱喝茶。”
姬瑶没有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而是对着一壶白水说她不爱喝茶。
季势钦没有说话眼底浸满了笑,那笑好似在说他明白她的意思,要想和她同步,他需要得到她的认可。
姬瑶还是那个姬瑶。
玄阴宗的蘅玉仙宗依旧没变。
“话说,你的修为为何变低了?”
季势钦给自己倒了一碗滚烫的水,像是毫不在意地问出心里困扰很久的疑问。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姬瑶。”
姬瑶直白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她知道即使她这么回答季势钦也不会相信。
季势钦果然不信,但依然说:“所以一个修为高一个修为低?”他挑了挑眉对她的回答很是不满。
“你的衣袍脱下来。”
姬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实在不想贬低自己,明明都是姬瑶为什么偏偏自己的修为差那么多。如今倒是成了谁都打不过,干点什么事只能躲躲藏藏。她的内心很是不服!很是不服!她也一直想找机会勤奋修炼,识海里的姬瑶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吧。
季势钦见她要自己衣袍要的理直气壮,以为她要做什么正经事,便想都没想脱下外袍递给了她。
就这样看着她调整好姿势,给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一脸得意洋洋的神色之后便果断躺下睡了。
季势钦被她一连串的动作弄的很是意外,又觉得貌似很合乎常理,修为变低了可不就畏惧寒冷吗。
他在心里暗暗好笑,刚才不应该把袍子要回来的,她肯定是冻了很久,这雨夜真的是凉透了!
就这样骤然沉静的一会,姬瑶便睡着了。
季势钦一个人坐在火堆前想着姬瑶刚才的话,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又想到季惟元,还有辰雨境,是不是自己太过伤痛忽视了什么。
丹白为什么不愿意回辰雨境,皇族不是更能够保护她?她一个人为了所谓的自由难道要放弃整个皇族?她又为什么会和妖在一起,这些都是季势钦从未仔细想过的问题。
这些问题的答案难道真的是表面上说的那样吗?
长久以来,他都沉浸在扶风境的诅咒中,这个诅咒让他痛不欲生,他毕生的愿望便是破除诅咒,为母族报仇。
她这么一问反倒是让自己开始思索起来。
他端着水抿着,想着她刚说的:“不爱喝茶”便笑了起来,就这么直白地打趣自己。
微弱的火光下,季势钦薄薄的眼角更加红润,姬瑶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柔美,这柔美不符合她也不适合她,可是就这么短暂地出现了,出现在了此时此刻,出现在了季势钦的眼前。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立与千万人之上喊打喊杀的蘅玉吗?
此时的姬瑶并不是季势钦看上去那么柔和。
她的梦沉浸在玄阴宗被灭那天,漫天的光烧的玄阴宗寸草不生,很多时候姬瑶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宗门千万人如今就剩自己了。
那天师妹来叫她,只是一瞬间便爆体而亡,那个景象她在梦里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宗门所有人都尊敬的大师姐,没能早点去救他们,她心里一直一直都在意着这件事。
梦里的她是想救所有人,可是却眼看着师弟师妹被千里传音震得的神魂尽碎,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那些被烧焦的尸体从山顶滚落,有的成了灰烬。
还有师尊,她的师尊,那个从小将她捡回来,看她天资不错力排众议要倾全力教授的师尊。
她不知道她的师尊到底在不在,她甚至也感应不到了......可是她不相信师尊就这么没了,师尊可是修为最高的大宗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师妹是怎么说的,师妹说的是:“师尊没了.....”
这句话她没有听错。
如果她也死了便好,至少和大家一样死在了一起,可是上天偏偏不让她死,她又活了过来。
“师尊.....师尊......徒儿.....好想你......”
姬瑶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她的梦那么真实,她出不来了。
梦里的火一直在烧,一直炙烤着她。
她的铁骨鞭在梦里要了每个人的命,可是依旧救不回她的宗门。
“师尊.....”
季势钦坐在旁边,看着她难以醒来的梦魇,听着她那些断断续续的梦话,有些伤神。
玄阴宗一夕之间竟然被灭的没有一丝生机,这也是百年来罕见的事,奇怪的是玄阴宗被灭竟没有引起丝毫动荡,而大家都选择闭口不谈,生怕祸临己身。
还好自己在姬瑶身上下禁制下的早,不然也不能在扶风境安全待着。
“师尊.....师妹....”
姬瑶浑身发抖,脸色很是难看。
季势钦怎么喊都喊不醒她,那么大的痛苦怕是醒不来的。
季势钦想起以前树婆怎么哄自己的,好像是拍拍自己的背,说上一连串好听又温柔的话。
那些温暖的话他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他抬起了头,内心满是愧疚。
“树婆.....”
他机械地抬起手,机械地拍着姬瑶,仿佛自己就是树婆,而现在的姬瑶便是当年的自己。
一下一下拍着,想要拍走梦里的凶神恶煞,拍走梦里那些痛苦回忆,拍走此刻难熬的时光。
她做了一夜的噩梦,他坐在旁边拍了一夜,感受着她的所有痛苦。在这漫长的夜里,两人相同的苦楚,再此重合。夜更暗了仿佛再也不会亮起来,黑夜里只有火的燃烧声,姬瑶痛苦呻吟声,其他的犹如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一切归于平静,外面开始有了稀稀疏疏的声响,那是生机和活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季势钦知道天要亮了。
他看着姬瑶逐渐平和的声色和平稳的气息,渐渐放心下来。他感觉到她马上要醒了,季势钦坐到墙角的另一边,看着屋檐滴滴答答的雨水。
这雨竟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夜。
又过了一会,姬瑶终于醒来,她动了动鼻尖,空气里都是潮湿泥土的气息,外面还冷的很,她拢紧身上的衣袍,看到另一边的季势钦,有些尴尬地笑笑。
这一夜没把他给冻着吧?
季势钦冷冷地看着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又不接受她略带歉意的笑。
“倒是不用担心,我修为还是可以的。”
只一句话,便将姬瑶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丝愧疚给击碎,总是说自己修为不高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既受不得寒,肯定也顶不住饿,我们今日早些动身吧。”季势钦没有看她,像是对着雨说。
姬瑶听到前半句还以为有吃的了,听到后半句又觉得他怎么会给自己弄吃的,果然不出所料。
“昨晚睡的怎样?”季势钦若无其事地问她,像是在探究她的内心。
“睡的还好就是有些热,可能是火烧的太旺了。”姬瑶撩起他的衣袍,叠了一会索性团成一团给他扔了过去。
“你这个人.....”季势钦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本想说她生活上如此随意,但想到这个人是怎么说也不会改的,说她干嘛。
姬瑶自然不在乎他说自己什么,只顾着熄灭身边的一团快要熄灭的火。
“你说五境图纸会不会以别的方式存在?”姬瑶也没有看他,只是忽然一个念头从脑子划过。
“你的符玉没告诉你吗?”
“就是因为符玉我才有此猜测。”符玉也猜不透人心啊!图纸过了几个人的手都还不清楚呢。
微弱的火苗本来还在蹦跶着,姬瑶拍了几回还是没能彻底灭掉,最后只能把昨晚剩的那点水浇了上去。
呲的一声,火灭了。
“你接着说。”季势钦靠在破败的门边,看她能猜出几分。
“你为什么会被你爹压制啊?你爹又为什么需要你和季势安?你爹为什么要豢养妖物?”你不觉得这些问题都很奇怪吗?
她坐在地上,用木棍把周围还剩余热的灰烬扫到湿透的地方,彻底地灭掉所有的余热。
“你猜的没错,但是目前看来,你还需要再努力一下。”季势钦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猜到了什么:“提高你的修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有一件事没做?”
姬瑶此时不怀好意笑嘻嘻地看着他。
“什么?”季势钦忽然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准没好事!
“季势安?你忘了?”
“什么?”
“你放走丹白仅仅是为了可怜她吗?难道不是你早就知道了才丝毫不震惊,说明这也是季势安允许的?再说你爹对你们兄弟两人的事,季势安的死我不是全责吧?你哥难道没有让你弥补对我的愧疚吗?”
姬瑶一口气说完,这些个人就会暗里算账,即使自己还没来到扶风境都把自己给算了进去。今日不说清楚,这笔糊涂账就让他躲了过去。
那自己也不能白白就被算了进去,算了自己多少,自己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我的修为是不高,你的不是很高吗?你们不是有的是灵石宝器仙药灵丹吗?怎么你见死不救?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下次我可不只是要看你挨打了,可能还要私下煽点风点点火,你觉得如何?”
季势钦没有说话,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薄薄的眼尾泛着红光,在清晨的青雾里,在雨尽将明的天色里,在风雨飘摇不知前路里,他第一次用心又认真地看着姬瑶,深深地笑了,然后低低头像是允诺。
果然是自己挑中的人啊!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她看到他的样子,自然地扬起高傲的头颅,算是对他的认可。
不亏是她挑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