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九应了一声,打开门时已经穿戴齐整,怀里还抱了只白猫。
祝霁的目光先是停留在滕九脸上,见她面色红润,并无不适,目光才往别处移开,这才注意到滕九抱着的那只猫。
祝霁对滕九道:“滕小姐,抱歉,这是我们养的猫,这几日不知为何躲了起来,一直没寻到,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跑到温泉房里,惊扰到你了,非常抱歉。”
滕九一行人初到之际,仲丹察觉气息,险些被这么一大帮官人吓死,自然悄摸摸寻了地方躲起来。可后来见众人频频与祝霁搭话,又忍不住担心起他们此行目标是祝霁,这才想趁滕九不备铤而走险一番,最终沦落到了滕九手里。
祝霁道完歉,要向滕九鞠躬,滕九一把拉住了他,白猫也哀哀地叫了一声,像是知道自己错了一样。
滕九对他道:“没关系,我喜欢猫,她很可爱,我能不能同她玩会儿?”
滕九说这话时,手摸着仲丹的背,仲丹不敢反抗,只得配合着喵喵叫。
祝霁定睛看了一会儿,见猫咪似乎很喜欢滕九,并无不愿的样子,便道:“嗯,她很喜欢你。”
滕九朝他笑了笑,带着仲丹要上楼去,越过祝霁时,看到带了一身泡温泉行头正往这来的柴骏。
柴骏昨日颇为失意,一夜没有睡好,醒时头疼欲裂,却又再睡不着,索性便想趁早下来泡泡温泉。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
他看着滕九和祝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滕九率先朝他点了点头。
柴骏颇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在与滕九擦肩而过时低下了头。
滕九的脚步一顿未顿,便朝楼上走去。
她从前没有看出柴骏的心思,可上次冢中人这么一提点,她多少便能察觉出一些微妙。某种意义上,柴骏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她不会对弟弟一般的存在动心。
柴骏总喜欢用浮夸的玩笑来遮掩真心,在滕九跟前到底还是当年那个软弱少年。既然他自己难以鼓起勇气,滕九便装作不知,只偶尔做些让他死心之事。
不可能的事情,从一开始便该打破他的期待。
滕九回到房间,将门锁上,放开仲丹,待她变回人形,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仲丹却有些怔愣,一时难以集中精神。
滕九见状,索性自己掌握了话语权,问道:“你先前说跟了祝霁五世,他这五世过得如何,你又是怎么寻到他五世的?”
滕九也一直在寻滕六,却无处寻起,每每无功而返。
仲丹看了滕九一眼,道:“他这五世皆英年短命,第一世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尚未成人,后来一世比一世活得长些,可就算上一世,也不过活到二十有一,连这人间的苦乐悲喜都不及完全体会一遭。便是这一世,也没人能断定他的命途会断在何处,还请天师大人……”
她原想请滕九放过祝霁,可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滕九道:“你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
仲丹朝滕九笑了一下,嘴角眉梢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弧度,看起来比不笑还苦。有些事,她想知道,又不大敢问,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开口:“天师大人,我见您与祝霁似乎有些渊源,莫不是从前的旧相识?”
仲丹想到祝霁方才看滕九的神情,与滕九对祝霁过去五世的关心,陡然意识到,兴许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滕九不是想杀祝霁,而是想找回祝霁。他们俩的缘分,也许更在她那五世之前。
滕九看着仲丹眉眼间的苦涩胆怯,一语道破:“你喜欢他。”
仲丹将头埋得很低,动物的本能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滕九说出了事实,而她不敢也不愿说谎,可她不知道滕九对祝霁怀着怎样的情感,又会如何对待喜欢着祝霁的自己。
滕九见仲丹如此,心中已明白了**分,将仲丹拉了起来,道:“不必如此怕我,我不吃小妖怪。”
仲丹抬头,见滕九神色如常,虽不算和颜悦色,亦无雷霆之怒。
她下意识放松了些。
滕九道:“你还没说呢,你怎么能每一世都寻着他?”
仲丹心中仍在暗暗猜测滕九同祝霁的渊源,只是默默划去了男女暧昧的选项,因滕九对她的态度实在太过平淡,竟连一点拈酸吃醋也无,丁点不着急她与祝霁的多世相处。
因着如此,仲丹说起话来也更自在大胆了些:“天师,不瞒您说,这问题我也答不上来。祝霁每一世都早殇,数百年下来又何止五世,我也只陪伴了他区区数十年而已。那几世能见到他,与其说是我寻到了他,倒不如说是我的运道好,正巧撞上了。”
滕九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想来你也是用了心的,这份心不比我少。而我这千年来,如今才头一遭见他,想来你们命中有这一段缘分。”
仲丹听着听着,不免又有些迷糊起来,不清楚滕九与祝霁到底是什么关系。
滕九对仲丹含笑道:“他是我兄长。”
仲丹猛地抬头,仔细打量起滕九眉眼。也难为她,对着滕九并无姝色的面容,竟也结结巴巴道:“难怪我看大人总觉亲切,原是您同他确有几分相像。”
滕九笑。
她心里很清楚,同祝霁长得相像的并非这副皮囊,可见仲丹这么磕磕绊绊地讨好人,她也没有去点破。
滕九对仲丹道:“兄长并非精怪,他原是天上的雪神,如今再世为人,身负神异,若你所言不错,想来再过数十世,他便与常人无异。”
仲丹闻言愣住。
天上的雪神,那可是从前她连见都见不着的人物,又怎敢妄生欢喜?
滕九对她道:“你若喜欢他,大可告诉他。他于情之一字,向来是颗榆木脑袋,不敲打敲打,便永远不会通窍。”
从前他因后知后觉错过的女仙不知凡几,滕九很乐意做个好人,替他摘下这朵桃花。
仲丹右手攥住了左手,一时有些吸不上气。
她最开始,只当自己是只猫,也只当祝霁是个喂食的人罢了。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便既有依恋又有怜爱,逐渐动了心。
可她是个妖怪,祝霁是个人,还是神仙托世的人,他们又如何能般配。
如今早已不歧视人妖相恋,众多虚构传奇更是偏爱如此桥段,虽说都是叶公好龙,可总也是好龙。
但仲丹到底是从千年前一路经历过来,深知人妖相恋困难重重,亦不少昔日爱侣最终分道扬镳的结局,她没有勇气去做此事。
滕九看出她的犹豫,问她:“你想一辈子这么守着他吗?总有一世,他能活到七老八十,他会结婚生子,子孙满堂。你愿意就这么看着他吗?亦或在那之前割舍?”
光是想象那画面,仲丹便有些心痛了。
她不敢抬头。
滕九道:“又或许你等不到那一日。”
仲丹抬头,看向滕九。
滕九道:“谁也摸不清所谓天道命运,从前你只是掉尾巴,兴许往后便是散妖力,再然后就是失灵智,变回一只真正的猫。到时候,你便是想选也没的选了。”
仲丹不得不承认,滕九所说,确实可能成为事实。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化作人形去见祝霁。
“大人,你既知道如此,为何还要鼓舞我去接近祝霁?若当真如此,我又真有幸得了祝霁垂青,往后数代来看,终究悲剧收场。”
滕九道:“你这小妖怪,胃口倒也大,上来想着的,便是生生世世的完满。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之物,能有一世,便守一世,能有一日,便守一日。若真有一日,他成了寻寻常常的凡人,你成了一只普通的猫,他不记得你,你不认得他,也没什么好悲苦。便是现下里,你欢喜他,他却未必欢喜你,那更不用再担忧以后。亦或此世你们两情相悦,往后亦可能有人变心,背弃白首之盟,何足为奇?”
仲丹听得懵懵懂懂,只依稀觉得有理,渐渐,竟也心动。
滕九再下楼时,厅里不剩几个人,同事们多半外出赏景去,只剩下几个同她一样的懒骨头,成日待在客栈里,乏了便泡泡温泉。
滕九方才落座没多久,便有人从外边进来,走到她身旁,那人穿着身白裙子,容貌秀美,神情间却有些瑟缩。
她方一落座,厅里原本聊天喝酒的人,便都将目光投过来了,仲丹背后寒毛直竖。
她尚未做什么,便见滕九放下手中茶杯,转身看了眼他们,道:“我朋友。”
那些目光便又一下都收了回去,这年头,谁都有几个妖怪朋友,作死才去盯着滕局的朋友瞧。
仲丹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发现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祝霁注意到了这里,似乎要朝二人走来。
仲丹突然对滕九道:“他若是不喜欢我,我该如何?”
滕九看了眼越走越近的祝霁,笑道:“若是不喜欢,你便再努力努力,若努力了还是不喜欢,你便换个人喜欢。”
她鼓舞仲丹自有私心,一来想亲眼见滕六重新开始生活,二来想借两人的缘分再见此世之后的滕六。
可除却这份私心以外,滕九终归是滕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