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央是个花坛,她走近,闻到了很淡的香味,便去找是什么花。在近正房的位置看见几株梅花枝,她沿着边缘慢慢绕过去。
花期快过了,地上的花瓣比枝头上的还多,玉屑儿似的落了一地。
院子里的灯并不亮,树下站着个人,挺阔的黑色西,宽肩窄腰,身姿欣长。
虞鸢过去的时候他刚挂了电话,听见动静,一抬眼,眸光深邃锋利,冷漠傲然。
几分仓惶,几分无措,虞鸢脱口而出:“李叙……”
李叙,李叙……
好像除了他的名字就再没别的可以说,嘴里、心里、脑海里,全都是他。
三间房都订满了,隐隐听见房子里传来酒后高谈阔论的声音,但虞鸢却觉得今晚尤为寂静,静到能听见花瓣落在地上,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过的声音无处遁形。
无话可说,便只能面对面站着,虞鸢觉得李叙不是很高兴,或许是因为不想见到她。她移开视线,看见李叙肩上落了一片雪白的花瓣,怔了怔,刚想伸手去拿。
“我先进去了。”
李叙的视线淡淡从她身上掠过,不带任何感情,一如既往的冷,像虞鸢只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像他们没有一起生活过。
他踏上台阶,虞鸢在身后叫住了他,虞鸢似乎认定他不会停下,所以这声“李叙”叫的很轻,也很模糊,在巨大的院子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李叙转身,等了几秒,虞鸢的眼睛微微发亮:“我想要你肩上的花瓣。”
她不喜欢穿很多衣服,回包间的时候全身已经凉透,脸色格外苍白。沈斯弈在交谈间隙为她倒了一杯热水,虞鸢喝了小半杯,脑海里总闪过李叙看她的眼神,才升腾起来的热气在下一秒消失。
饭桌上的话滔滔不绝,他们好像说不累,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然后突然举杯,安静一阵,又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虞鸢一个话题也不参与,无事可干,沈斯弈低声问她要不要先走,虞鸢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先是乱画,一棵树,一朵花,一个物件,然后渐渐开始有了主题,咖啡,蛋糕,桌子,椅子……画的是十年前与宋澜重逢的场景,在咖啡厅。
认识李叙以前,村里的小孩把捡到的小石子扔在她身上,骂她是丧门星,克死了自己父亲。
虞鸢不说话,他们又骂她是小jian货,她妈跟人跑了是大jian货,大jian货生的就是小jian货。
家里大人闲谈从不避讳小孩,他们觉得小孩听不懂,于是那些小孩们捡了只言片语的难听话,伴随着一个接一个锋利的小石子转述给虞鸢听。
虞鸢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便换了一套说辞,“我就说她是傻子吧!我妈都说了,她从出生就是傻子!”
也有村民背着柴火路过,大呵一声,小孩儿们四散奔逃,村民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的虞鸢,“可怜见的,如果你妈不跑,你也不至于被那几个小兔崽子欺负。”惋惜地摇摇头,走了。
在父亲离世以前,虞鸢跟随父母住在城里,逢年过节才回一趟村子,亲戚们来她家里串门,走时大包小包,喜气洋洋。
她当时走在村子里的路上,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漂亮,像洋娃娃,又说她乖巧,从不吵闹……
她和村子里的人大抵没什么感情,村里的小孩儿对她的恶意是天然的。
只是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妈妈。她小时候不懂,现在更不懂,如果安澜不走,难道要和她一样留下来被扔石头吗?
所以那天在咖啡店虞鸢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说对不起,虞鸢从没觉得她对不起谁。
最重要的是,她后来有李叙了。
脑海中频繁切换与宋澜、与李叙重逢的画面,宋澜一直在哭,一直说对不起,李叙冷漠的眼神、态度……虞鸢放下笔,觉得胸口很闷。
聚餐已经到了尾声,许多人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虞鸢扶着站都快站不稳的沈斯弈走出包间,沈斯弈恨道:“下次再也不和他们喝了!”
虞鸢没接话,她往正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房里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不知道李叙还在不在里面。
先把沈斯弈送上车,自己半只脚踏上去,突然又不想走了。
“师兄我过儿会自己回去。”
关了门,风风火火往回跑。沈斯弈自顾不暇,没空管她,车子一启动,开出半公里,谁也没有发现后座上除了昏迷的沈斯弈,还放着一个女式托特包……
里面还有交谈声,虞鸢松了口气,靠在紧闭的雕花窗户上等。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等到了又能怎么办,像飞蛾扑火,趋光是本能。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国外不是没有想起李叙的时候,但从未有过强烈想见他的愿望,虞鸢的“想起”像五六月份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甚至回了国也没有想过要见他。
为什么只是见了一面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呢?她想不通,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要见李叙的。
就这么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声音突然变的大了起来,又等了几分钟,李叙先走出来,身后跟着虞鸢见过的孙特助,还有其他没见过的人。
“李叙。”
她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吸引所有人回头看她。
吸取前两次的教训,虞鸢穿搭上仍遵循极简主义,黑色的外套与阔腿裤,搭配一件紫色的衬衫,但这次耳朵上点缀了一对chanel的羽毛水滴钻石耳环,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她向李叙跑过去,绸缎般的黑发在空中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月光毫不吝啬的倾泻在她身上,脖颈处露出的肌肤雪白晶莹,似有一阵冷香,来不及细闻,已经消散。
她站定在李叙身旁,李叙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往前走,虞鸢跟着他。
待两人走出院落,被施了定身术的众人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孙特助,那位是?”
孙特助推了推金丝边眼睛,笑而不语,却已足够证实他们的猜想,毕竟能当面直呼李叙名字的身份屈指可数。
门外停着一辆加长版劳斯莱斯幻影,虞鸢想跟着李叙上去,司机挡住她,虞鸢心里一急,终于想起了自己遗忘在后座的包包。
“李叙,我没带手机和钱包。”
司机不敢强推虞鸢,回头去看李叙,逼仄狭窄的空间里,他穿着黑色大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神情冷淡,处处透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与凌厉,半响,黑眸在阴翳中微敛,他为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虞鸢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没有人说话,车厢内很安静,有淡淡的酒味,虞鸢还来不及说什么,李叙打开了他那边的车窗。
李叙半阖着眼,皮肤似比以前白了一些,鼻梁高挺,眉眼依旧深邃漂亮,但因为很少笑,总透彻着冷峻与淡漠。
以前的李叙是很爱笑的,也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他像夏天的阳光,温暖炽热,扫平一切阴霾,偶尔也会迸显出灼人刺眼的光,但在面对虞鸢时,总是收敛了一切,只余眉眼间的温柔美好。
虞鸢不爱说话,他就拉着虞鸢说个不停,问题一个接一个,惹得虞鸢恼怒,不理他了,他便笑眯眯地凑近,鼻尖几乎抵着鼻尖。
“真不和我说话了?嗯?”轻笑一声,“对不起。”
虽然心智比同龄人成熟不少,大抵还是存了几分年轻男生的皮,听不出半分歉意,只觉得更气了,推他,推不动,瞪了他两眼,还笑,猛地扑过去咬他的脖颈。
“李叙,你最讨厌了。”然后又听他低低的笑了几声。
现在的李叙确实和以前是不同的,可是无论爱笑的、不爱笑的,话多的、话少的,李叙就是李叙,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这些年过的怎么样?”看似在假寐的李叙突然开口,虞鸢吓了一跳,过了很久车里才传来她的声音:“很好的。”
虞鸢说很好,那就是很好的意思,她不会在这些地方撒谎,也不会模模糊糊用些“不错”、“还行”之类的词汇,有干净整洁的住处,没有恼人的邻居,圣彼得堡又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虞鸢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她说完后就立刻去观察李叙的表情。
大体上来说,和李叙在一起是一件很省心的事,一些人喜欢用发脾气的方式来支配其他人或达到某种目的,李叙和虞鸢直接省略这一步。
以前李叙生气、开心、难过都会告诉虞鸢,虞鸢只要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就好了,现在李叙不说了,虞鸢只能自己观察。
可是虞鸢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又不想就这样结束来之不易的对话,反问道:“你呢?过的好吗?”
这不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甚至在虞鸢看来都没必要问,好,不好,不过是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能活着,有钱能买喜欢的东西就是好的。
但李叙似乎不这么想,他过了很久才回答。
“不好。”
虞鸢清楚的知道钱的重要性,如果有钱,生活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起码虞鸢在卖出第一幅画之后,生活品质提升了不少,李叙现在应该很有钱,但是他说过的不好。
虞鸢愣了一下,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意义。